第八十七章 單純
曲則全,枉則直。……見素抱樸。
──《老子》
1979年,在聖革爾曼夏季朝聖活動之後的一次非正式演講中,塞拉芬神父向他基督內的弟兄姐妹們講述了有關單純的主題。在他皈依之前,他就在前基督教的中國聖賢的著作中看到了這一美德,他們通過觀察和思考受造物的秩序,將單純和謙卑理解為「天道」。在神人耶穌基督身上,他發現了這一降生成人的「道」,並聽到了呼喚:「你們若不變成如同小孩子一樣,決不能進天國。」(瑪特泰福音18:3)。
「中國有位異教哲學家,名叫老子,」塞拉芬神父告訴弟兄姐妹,「他教導說,最柔弱的東西征服最剛強的東西。在我們修道院就有這樣的例子。橡樹是非常堅硬,而又不能彎曲,它們總是倒下,它們的樹枝總是斷裂和倒下;而松樹更加柔軟,在它們真正死亡之前倒下的次數要少得多。
「也就是說,如果你彎曲,這是力量的象徵。我們可以在人類生活中看到同樣的事情。一個人如果對某件事情深信不疑,以至於如果你不同意他的觀點,他就會站起來『砍掉你的頭』,這就表明了他的軟弱,因為他對自己很不自信,他必須讓你改變信仰,以確保他自己所相信的。」
塞拉芬神父說,為了讓我們像松樹一樣地「彎曲」,我們的心必須改變。他說:「方法就是使心軟化,使心變得更加柔軟。」
「在基督新教世界裡,有許多心地溫柔的人的例子,他們為了基督的愛而善待他人。這就是基本的基督教。在正教的生活中,我們不應該認為我們可以冷酷、堅硬、正確,但仍然是基督徒。基督教外在表現要正確。這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心。心必須柔軟,心必須溫暖。如果我們沒有這種溫暖的心,我們就必須祈求上帝賜予它,我們就必須努力去做那些可以使我們獲得它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看到我們沒有得到它,我們是冷漠的。因此,我們不能相信我們的理性和我們邏輯思維的結論,對它們我們必須稍微『鬆散』些。如果我們這樣做,進入教會的聖事生活,接受上帝的恩寵,那麼上帝自己就會開始照亮我們……
從左至右:塞拉芬神父,未來的初學修士格里高利,馬克•戈麥茲神父,
大衛弟兄。於聖革爾曼修道院,1981年。
「能够拯救我們的就是單純。如果我們在心裡祈求上帝讓我們變得單純;如果我們不認為自己有多聰明;如果在遇到『我們能畫上帝聖父的聖像嗎?』這樣的問題時,我們不急於回答說:『哦,當然是這樣的──在某一公會議的某一法令中是這樣說的。』我們就能夠單純。要麼我們知道自己是對的,就把每個人都逐出教會,這樣我們就會走火入魔,要麼我們就得停下來想一想,『好吧,我想我知道的不多。』我們越是持第二種態度,我們就越能免受屬靈的危險。
「只要接受你們從父輩那裡領受的信仰。如果你恰好與一位非常單純的俄羅斯司祭有聯繫,你要為有這樣的司祭而感謝上帝。你可以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因為你太複雜、太聰明、太喜怒無常了,這些單純的司祭可以給予你一些非常好的東西……
「一旦你開始聽到或想要批評〔教會裡的人〕的言論,你就必須停下來警告自己,即使真是如此──因為這些言論往往在某種程度上是真的──這種批評態度也是非常消極的。它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到頭來,可能你使自己完全處身於教會之外。因此,你必須在這一點上停下來,記住不要論斷,不要認為自己很聰明,知道得更多。相反,要試著從一些你可能會批評的人身上學習,也許是無言的……
「如果我們遵循單純之道──不相信自己的智慧,儘我們所能用我們的頭腦行事,但卻意識到我們的頭腦,若內心沒有溫暖,是一個非常軟弱的工具──那麼,正教的生活哲學將開始在我們心中形成。」
※ ※ ※
塞拉芬神父教導人們要單純,他自己也是這樣做的。許多人都記得,這位智力遠遠超過他們的傑出人士,是如何不斷為他們樹立如何單純的榜樣。用天梯聖約安的傳記作者的話說,塞拉菲姆神父捨棄了「人類智慧的自負」。下面是一位名叫約翰的前往聖革爾曼修道院朝聖的人的講述:
「當我第一次見到塞拉芬神父時,我已經快上完大學一年級了。我已經認為自己是一個有深度的思想者,一個在真理的道路上與『終極問題』戰鬥的人。我注意到,我周圍的大多數人都對此不感興趣:要麼他們太老、太累、太頽廢,不願意參加這樣的戰鬥;要麼,如果他們還年輕,他們更感興趣的是玩樂、經商賺錢或計算機……
「在塞拉芬神父身上,我看到了哲學家的影子,我渴望與他深入探討這些終極問題。他總是耐心地聽我闡述我所有『深奧』的想法,但他自己卻不闡述:通常他只做簡單扼要的評論。當時我對此感到有些困惑,但現在看來是有道理的。現在,將近十年過去了,似乎所有這些簡單的評論都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我最初對正教感興趣是通過學習它最高超的教導。我讀的第一本正教書籍是聖迪奧尼西•阿瑞奧帕吉提(St. Dionysius the Areopagite)的《神秘神學》和弗拉基米爾•洛斯基的《東方教會的神秘神學》。我被不可言喻的概念所吸引,例如否定神學中的『神聖的黑暗』。
「然而,塞拉芬神父總是讓我脚踏實地。在修道院成為慕道者後,我被要求學習有關信仰的知識,為洗禮做準備。我以為我已經知道很多了,因為我所接觸的是如此崇高的形而上學。但當我去塞拉芬神父的小室找他談話時,他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知道教會的齋期嗎?』
「『我想我知道,』我回答說,『有大齋期,聖誕節前還有一個齋期……』
「『是的,』他說,『你知道使徒裴特若和帕弗羅的齋期嗎?』
「我很慚愧地說,我不記得聽說過有這一齋期。
「『這是教會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齋期,』他說,並接著描述了這個齋期是怎樣的以及為什麼要守這齋期。『有人計算過,』他最後說,『結果發現教會日曆上的齋日比非齋日要多。』
「這讓我很吃驚。我相信塞拉芬神父是想告訴我,受洗並不意味著因高超的神學和哲學而自以為是,而是要為耶穌基督奮鬥、勞苦和犧牲。他用自己不露痕迹的方式,引領我走出『神聖的黑暗』,走到十字架的下──十字架是我們救恩的載體。
「在我慕道的那一年,我在大學裡選修了一門關於宗教哲學的課程,並為此寫了兩篇我引以為豪的高分論文。第一篇論文叫《對康德的『純粹理性的宗教』的思考》。我把這篇論文交給了塞拉芬神父,讓他讀一讀。我想我是在期待他的讚揚吧。後來,我問他看了沒有,他說看了。
「『您覺得怎樣?』我問道。
「『有些超出我的理解力。』他回答。
「這讓我啞口無言。後來我發現,正如我所猜測的那樣,塞拉芬神父不僅對康德,而且對許多我聞所未聞的哲學家都有深入的研究,他對西方哲學的理解比我的大學教授更透徹。那麼,他為什麼說我的那篇十一頁的大二論文『超出他的理解力』呢?很明顯,他是想教我簡潔和謙遜這兩種美德。
「我的另一篇論文是關於克爾凱郭爾(Søren Kierkegaard)的,他的哲學充滿了悖論和智力挑戰,人們可以花上好幾天來討論它。
「『您覺得克爾凱郭爾怎麼樣?』我問塞拉芬神父。
「『我一直為他感到難過,』這是塞拉芬神父在這個問題上對我說的唯一的話。他的論斷不是由思想,而是由心靈做出的。在更多地思考克爾凱郭爾的時候──他在教會的普遍冷淡中保持基督徒的熱情,在黑格爾哲學的衝擊下堅持基督教信仰,克服自己人格中的矛盾──我後來意識到,沒有比塞拉芬神父的這幾句話更準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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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朝聖者保羅回憶了他與塞拉芬神父進行思想辯論的徒勞嘗試。作為一個基督新教的牧師,保羅內心被正教的屬靈深度所折服。為了證明正教畢竟不是真正的道路,他想要與塞拉芬神父爭論。塞拉芬神父會問他是否有問題,但保羅卻試圖開始爭論。正如他後來承認的:「我不是帶著問題而是帶著觀點來找塞拉芬神父的。」
有一次,保羅根據革命前的俄國發生過針對猶太人的大屠殺這一事實,精心策劃了一場反對正教的論戰。當他找到塞拉芬神父,開始闡述他對大屠殺的觀點時,後者回答說:「我沒有必要為顯然不是基督徒的東西辯護。」保羅後來回憶說:「這個回答把我預先計劃好的所有論點都粉碎了!」
還有一次,當保羅向塞拉芬神父提出他這個基督新教徒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的問題時,塞拉芬神父回答說:「我是誰,竟然說你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塞拉芬神父不會進入基督新教的辯證法,」保羅後來說,「他只會說:『諸聖教父說……』」
在其它時候,當保羅用爭辯的語氣對塞拉芬神父說話,試圖激起他進行辯論時,塞拉芬神父什麼也不說,只是站起來走開。現在保羅說:「這給我上了深刻的一課。從他的沉默和不願爭辯中,塞拉芬神父教導我,信仰是你作為一個小孩子才能得到的東西。」
塞拉芬神父去世後,保羅後悔自己的好勝心使他失去了從他心目中真正的上帝之人那裡獲得智慧的寶貴機會。他最終受洗成為了一名正教基督徒,如今他是教會中一個積極奉獻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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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從其他修道院加入獨修所的年輕修士清楚地記得他與塞拉芬神父的第一次會面。與上述朝聖者不同,這位修士並不認為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他對見到塞拉芬神父感到有些害怕,因為他已經知道塞拉芬神父是一位深刻而「熱切」的正教作家。
當革爾曼神父讓他去塞拉芬神父的小室找他談話時,修士緊張地去了。塞拉芬神父請他進去,他坐下來,想知道像自己這樣一個「傻瓜」到底要對這個有著長長的灰色鬍鬚和深邃眼睛的睿智之人說些什麼。
塞拉芬神父突然問他:「你知道採蘑菇嗎?」
「不,……」新來的弟兄回答說。
塞拉芬神父是一位資深的採蘑菇者,他能够以開放的態度熱情地講述在該地區發現的所有可食用的蘑菇。修士立刻感到輕鬆了許多。這正是他所需要的:聆聽修道生活的簡單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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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求單純的過程中,塞拉芬神父擺脫了他所謂的「屬靈的矯飾和裝腔作勢」。他沒有「修道生活的驕傲」,這種驕傲使一些人「喜歡穿上長袍遊行,在街市上受人請安」(瑪爾克福音12:38)。一位皈依正教的婦女回憶道:
「當我遇到塞拉芬神父時,我還是一個基督新教徒。聖像、聖物、修道院、不斷悔改的觀念,所有這些對我來說都還很陌生。
「在拜訪一位正教朋友時,我被告知塞拉芬神父要來。我努力做好心理準備。當他走進來的時候,他看起來很不一樣,長鬚、長髮、長袍。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真正的他,只是一種外表,我必須看清這一點。我試著把人與外在的印象分開,因為對很多人來說,外表與內心關係不大。但對塞拉芬神父,我就是做不到。我發現我所看到的就是塞拉芬神父;也就是說,他的正教信仰、他的修道、他所穿的象徵懺悔的黑色衣服──這些都是他真實內心的一部分。它們密不可分地結合在一起。」
塞拉芬神父也像躲避火焰一樣地躲避讚譽和榮耀。有一次,在夏季朝聖講座結束後的問答環節中,一位男士舉起手,開始稱讚塞拉芬神父是一位「祈禱的聖者」。塞拉芬神父打斷了他的話,說:「請說重點。你有什麼問題?」
在同一次朝聖活動中,一位年輕的靈性追求者向塞拉芬神父走來,他所崇拜的正是他所走過的土地。由於不懂正教的「禮節」,這位年輕人在向塞拉芬神父請求祝福時自發地在他面前畫十字並鞠躬。塞拉芬神父告訴他:「你應該在聖像前劃十字,而不是在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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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芬神父有時以涅克塔里主教為榜樣,並通過他以奧普提納的諸長老為榜樣,將幽默作為一種牧靈工具。我們看到,他不喜歡修道院裡太輕鬆,不喜歡看到修士們站在一起傻笑。同時,他也知道過於嚴肅對軟弱的美國人尤其是年輕人不利。作為屬靈之父,他必須考慮到修道院的男孩和年輕人是如何成長起來的。這些年輕人需要一點安慰,偶爾開個小玩笑來緩和氣氛。否則,他們就會開始對自己過於嚴肅,從而成為評判其他一切的標準;或者,他們會陷入絕望的深淵,很難脫身。
認識塞拉芬神父的人都記得,他有一種奇妙的幽默感,儘管這種幽默感與他性格中的其它方面一樣,是低調的。塞拉芬神父曾與一位年輕的修士談論蘑菇,這位修士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次在餐廳,革爾曼神父闡述了現代技術文明的徒勞。他說:「他們把摩天大樓建到高空。他們比誰建得高。他們不停地建,建,建。什麼時候才是盡頭?他們只能建這麼高,然後呢?」
塞拉芬神父說:「為什麼呢?金剛來了。」
阿萊克西•楊神父指出:「謝拉芬神父喜歡開玩笑,似乎與他的性格非常不符,除非你在現場。當然,他並不卑鄙或殘忍,只是偶爾會跟人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而已。」
塞拉芬神父的一位屬靈女兒給出了一個例子:「索莉〔索羅莫尼亞〕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反映了塞拉芬神父的幽默。那是在雨後的修道院裡,周圍都是水坑,他讓索莉過來看水坑裡的鴨子。他讓她不要出聲,以免嚇著鴨子。然後他開始輕聲笑起來,她才意識到那是一隻假鴨子……一個誘餌!」
另一位女朝聖者在塞拉芬神父去世前一年才被介紹到修道院,她記得看到塞拉芬神父與修道院的男孩們一起打雪仗時感到很驚訝。起初,她認為這看起來不合適;但後來,隨著她更深入地瞭解正教生活,她意識到,是的,這確實適合這裡。
革爾曼神父說過:「當我第一次見到塞拉芬神父時,他絕不會自貶身份去打雪仗。」直到晚年,當他成為一名牧者,必須照顧美國男孩的需要時,他才會這樣做。塞拉芬神父還和孩子們一起玩傳球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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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拉芬神父的另一個德行是忍耐,它與單純和謙遜緊密相連。革爾曼神父說:「如果說我現在還有什麼忍耐的話,那也是從塞拉芬神父那裡學到的。我想這是他教給我的最主要的東西。」
塞拉芬神父在對他的屬靈子女的勸言中經常說,他們的屬靈生存取决於在試煉中的忍耐。他說:「魔鬼就像獅子一樣在我們中間走來走去,但只要我們忍耐、承受住考驗,我們就能在上帝的幫助下戰勝牠。」有一次,當阿萊克西•楊神父寫信說他被各種困難所困擾時,塞拉芬神父回答說,「你的問題的主要答案」包含在聖雅科弗書信的字裡行間:「我的弟兄們,幾時你們落在各種試探裡,要認為是大喜樂,因為你們應知道:你們的信德受過考驗,才能生出堅忍。但這堅忍又必須有完美的實行,好使你們既成全而又完備,毫無缺欠。」(雅科弗書信1:2-4)塞拉芬神父在給阿萊克西神父的另一封信中指出:「學會忍耐和謙卑,要比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然後發現……內心空虛要好得多。願上帝賜予我們信賴祂,因為祂比我們更能引導我們的日常生活。」
對塞拉芬神父來說,忍耐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美德,不僅因為它能使人在試煉和誘惑中堅持走在救恩的道路上,還因為它能使人不因錯誤的屬靈熱忱而跳離這條道路。他曾經說過:「只要每次邁出一小步,不要以為一躍就能到達任何地方,我們就能徑直走向天國──我們任何人都沒有理由偏離這一點。阿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