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被救出塵世

 

這樣的人才叫享福,心思
全放在祖輩留下的幾畝地上
自由呼吸家鄉田間的空氣
便稱心如意

且讓我埋名歸隱不被知悉
離開人世也免得人們哀戚
無論葬何地,石碑銘文記
一概都不必

——亞歷山大•蒲伯,摘自《幽居頌》

 

  直到生命結束,尤金的父親都不斷地支持自己兒子的新生活與工作。1967年,當他剛動了手術在醫院裡康復時,寫信給尤金:「我總是緊緊地隨着你一起前進,對你的生意意識——以及你的宗教熱忱,我非常滿意。我堅信你最終會做你所計劃的事。就正教的觀點而言,你的進步似乎是穩固而確實的。」不到一年,1968年7月19日,為人溫和的羅斯先生突然意想不到地去世了。

  在卡梅爾,弗蘭克總是給予自己的鄰居和團體幫助,幫人砍倒有毒的櫟樹,修理東西,等等。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他去油漆鄰居的房子,在他做這一愛德工作時,突然心臟病發作。他最後一次與自己的兒子的通信——寫在埃絲特的信的背面——是這樣的:

金,

堅持你的目標。

     ——老爸

  對埃絲特來說,不能與自己的丈夫最後告別或是最後說上幾句話,這是極其難以面對的事實。尤金立刻就去了南部,和她待在一起。艾琳和富蘭克林也在那裡。富蘭克林照管埃絲特的經濟事務,但是,埃絲特在她痛苦的時刻,卻特別轉向她「具有宗教性」的兒子那裡尋求精神上的支持。尤金待在那裡,這對她非常重要;正如尤金在寫信給艾麗森時所說的,這對他具有極大的意義。過去的分歧似乎被治癒了。在這樣的時候,埃絲特所需要的不是外在的成功,而是信仰。

埃絲特與弗蘭克•羅斯(右),在卡梅爾的教會社團裡,
攝於弗蘭克去世前不久。

※  ※  ※

  1968年初,尤金認識了一個人,此人在昆仲會的工作上成了有益的助手,他甚至促成了即將開始的搬遷。這人就是查爾斯?安德森(Charles Anderson),一位小學教師,他和一家七個子女住在舊金山北部大約一百四十英里的威利茨鎭。

  查爾斯和她的妻子西爾維亞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在由彼得?莫林和多蘿西?戴所創立的照顧窮人的天主教工人運動中,非常積極。1967年11月9日,西爾維亞在舊金山的醫院裡生下了他們的第七個孩子——一個男孩。查爾斯想要感謝上帝,就去找他先前曾參加過幾次禮儀的天主教堂。雖然他知道舊金山的道路,也知道教會的位置,卻因某種原因而迷路了,最後「碰巧」來到在費爾街的俄羅斯正教的修女院(弗拉迪彌爾聖母像「小修女院」)。【當阿里雅德娜院長姆姆和她的團體1948年從中國搬到舊金山來時,最初就是住在這裡的。後來,她搬到了舊金山卡普大街的較大的房子裡,以費爾街的房子作為她們的教堂與訪客所住的房間。】他來到時,剛好是修女敲鐘開始舉行事奉聖禮的時候,他受邀進去,參加禮儀。後來,又在那一天,當他買了一些東西要帶給在醫院裡的妻子時,他再次「碰巧」來到在吉爾里街的俄國正教的主教座堂。他走進書店,第一次看到尤金;那時,他不想引人注目,就沒有冒然與他交談。

  一個多月後,他家經歷了一次可怕的試煉。他們兩歲大的女兒莫林(以彼得?莫林的名字為名)在一次意外中身體的一半被燒傷了。舊金山的醫院裡的醫生說孩子只有百分之五十活下來的希望。她的父母在悲傷之中想要去教堂祈禱,但是,查爾斯沒有提議去天主教堂,卻對西爾維亞說:「為什麼我們不去我們的兒子出生時我去過的那所俄國小教堂呢?」

尤金與姐姐艾琳和哥哥富蘭克林,
1969年在他離開塵世前最後一次回家期間,攝於卡梅爾。

  西爾維亞對她要在俄國修女院裡所要經歷的事並沒有做好準備。後來,她回憶道:「斯拉夫禮儀對我而言是難以理解的,但它們卻打動了我,因為它們完全不同於我在天主教裡所經歷到的任何事物——包括也以斯拉夫語舉行禮儀的俄羅斯/拜占庭禮的天主教(東儀天主教)。當人們在修女院的小聖堂裡誦唸並詠唱祈禱經文時,我感到他們是在講說他們所信的。『這是真實的,』我幾乎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就是這樣!』」

  小莫林在醫院裡住了兩個月,身體康復了。但是,查爾斯和西爾維亞經過了在他們最痛苦、最有需要的時候,在修女院的小聖堂裡的強烈經驗後,不再像從前一樣了。他們開始閱讀有關正教會的書籍,討論書中的內容直到深夜。除了去天主教堂,他們也盡可能地參加在俄國「小」修女院裡的禮儀。後來,他們開始去俄國主教座堂參加禮儀。

  就這樣,1968年初,查爾斯再次發現自己在「正教基督徒圖書及聖像店」裡,這一次,他是和他全家一起來的。他們來時,尤金正在那裡和一位年青的幫助者——前面提到過的安東尼?阿甘達——一起工作。安東尼回憶道:「安德森一家非常熱情。他們問了許多問題,尤金耐心地回答他們所有的問題。尤金非常像他們,在那天以後,他就把他們置於自己的翼下。那時,許多正教的皈依者都是知識份子,他們都是個別地前來教會的。尤金喜歡全家加入正教會的家庭觀念——特別是像安德森一家這樣的大家庭。他對我說:『我們需要更多這樣的人。』」

  由於一生都完全投身於羅馬天主教,因此,對查爾斯和西爾維亞而言,離開天主教,成為正教徒,是件困難的事。但是,經過一系列明顯是出於上帝聖意的經歷後,他們知道上帝召叫他們邁出這一步。1968年9月28日,他們在尤金和格列布的幫助下很好地紮根於信仰之中後,安德森全家在「小修女院」被接納加入正教會。查爾斯決定取聖弗拉迪彌爾的名字,因為這個令自己的整個國家受洗的俄國大公的故事令他感動。正如後來他所回憶的那樣:「當聖弗拉迪彌爾派遣他的使節去為俄國人民尋找真宗教時,使節們回來說:『我們找到了!』因為當他們參與正教禮儀時,經驗到了『在地上的天堂』。我也同樣感受到了。」新生的弗拉迪彌爾充滿使徒般的熱忱,他想要以他們的九人家庭所開始的,帶領他的許多同鄉皈依正教信仰,藉此追循自己的主保聖人的榜樣。尤金成了他們每人的教父。

※  ※  ※

  1969年夏天,尤金和格列布決定盡快搬家。格列布寫道:「在上帝的助祐下,建築已經完工了,足以搬進去了。印刷所既沒有牆,也沒有天花板,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決定搬過去。

  那時,所有神職人員都很尊重我們。安東尼總主教前來拜訪我們所居住、從事排版工作的房子。涅克塔里主教——他取代了伊望總主教的位置,照顧我們(先前,是阿德里安神父將我託付伊望總主教,讓他做我的神師的)——仍希望在阿拉梅達創建他自己的修道院,他仍希望我們能加入他的修道院。尼古拉•東布羅夫斯基神父曾在主日上邀請我們共進午餐,希望我們能娶他的兩個女兒——阿拉和塔瑪拉,她們確實都是可愛的姑娘。但是,所有人都覺得我們的心裡是想要藉着某種「不近人情」的克修(podvig)方式事奉上帝,雖然沒有人知道我們已有了土地。我們需要錢來搬家,但卻沒有,雖然那時,我們已出版了幾本書,1968年的《正教之言》是最薄的……但是,上帝再次出面幫助我們搬家。

  「一天,尤金早上參加了每日禮儀回來後,給我看了他手中的十張一百美元鈔票。那天早上,一位虔誠的俄國夫人,伊麗莎白,(由於她總是從我們那裡買乳香,因而被稱人「乳香夫人」),剛把這錢交給他,說,他可能需要這錢,但他要閉口不談此事!這意味着上帝看到我們已準備好要走了。【尤金在1969年5月的《年鑒》中對這一出乎意料的事情做出評論,他寫道:「上帝顯然贊成[昆仲會搬家]。」】我們開始將我們的東西裝進箱子裡。

  弟兄們離開後,弗拉迪彌爾•安德森接管書店。「我在週末開店,只是為使書店不至關閉。」後來他回憶道。因為他住在距舊金山有三個小時車程的地方,是個全職教師,他接手這一新的責任,為他是個相當大的犧牲。每星期五,他放學後就乘灰狗大巴去舊金山,星期天回家。書店的租金大部份是用他的教師薪水支付的。

  雖然在那時,弟兄們即將搬家這事,已受到阿德里安神父、阿韋爾基總主教和阿陀斯山的尼柯迪姆神父的祝福,但是,弟兄們對告訴涅克塔里主教感到有些猶豫不決,他們知道這將傷害他。當涅克塔里主教最終被告知此事時,他確實感到極其失望,他告訴兩位弟兄們,他們「刺透了他的靈魂」。兩位弟兄們解釋了他們的理由,他當然明白,但對他而言,仍很難放棄在阿拉梅達建立修道院的最後希望,這一希望恰恰就在他們身上。尤金後來寫道:「我們只是為令涅克塔里主教傷心而感到遺憾。」

  弟兄們也與安東尼總主教進行了交談,就如尤金所記錄的,他「暫時表達了贊同」。

  1969年8月,弟兄們向租車公司租了一輛大卡車,將他們的機器搬上卡車。格列布回憶道:「當我們正在搬印刷機時,阿法納西神父來了,他提示我們如何在印刷機下面鋪上滾筒來搬它。我看着他,第一次看到他異常慈愛的眼睛。他是伊望總主教的仰慕者,感到伊望總主教就在我們中間。

  「搬家花了如此長的時間。最終,在上帝之母安息節的前日(8月14日/27日),我們一大早就離開了,希望能在那晚趕回來參加守夜禮,並把卡車還了。那天特別熱。卡車好大,我真不知尤金如何能如此平穩而又完美地駕駛它。午後,我們到達了。我們砍下大樹枝,為能把卡車開到我們的印刷所,好卸下印刷機。我們吃過飯,就開始工作,然後就精疲力盡了。我躺在溫暖的平臺——未來的印刷所的地板——上,沉沉地睡了好幾個小時。當我起來時,已是晚上了。星星和月亮都出來了。周圍死一般的寂靜,驚人的暖和。那時,我極其快樂,我肯定樂園就像那一樣。沒有風,但是空氣卻如此清新可人。少量透明的浮雲環繞着月亮。我赤足走在我們的神聖土地上;感到它又鬆軟又真實。尤金在裡面沉睡,我不想叫醒他。我知道我們既不能回去還卡車,也不能參加在舊金山的守夜禮了。這就是聖母安息節的守夜禮——我開始詠唱,同時哭泣了起來,我不知道,多年後,我也要在這樣的聖母安息節的夜晚失去我的同工。」

  早上,兩位弟兄們選擇了一個好地方作為露天聖堂,收集了他們的禮儀經書,舉行了整臺聖母安息節的晨時課。一頭鹿從樹林中出來,坐在他們邊上,好奇地看着她的新鄰居,他們來此的目的與先前的居住者——獵人——完全不同。兩位弟兄們彼此驚奇地看着,但在那時,某種更為神奇的事發生了。由於他們是在自己舉行禮儀,他們當然在舉行禮儀的整個時間裡都是站着的;但是,當他們到了晨時課中所有會眾都應站立起來的那一部份時——即在第九聖歌詠唱向上帝之母的讚歌時——那鹿立即站了起來!詠唱完了這一聖歌後,它又再次坐了下來,安靜地等着,直到禮儀結束才又回到森林裡去了。弟兄們心裡想:「上帝多近啊!」

  格列布去了小屋那裡,尤金仍留在他新家的寧靜氛圍裡祈禱。溫暖的微風在樹木和長長的草叢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將秋天的落葉吹送到地上。

  後來,這山被稱為「諾伯爾山脊」:適合尤金的家,它的名字意為「高尚」。

由諾伯爾山脊向西眺望的景色,攝於1977年。

由諾伯爾山脊向東眺望的景色,攝於1977年。

  對於他的同工對這地方的感受,格列布是正確的:尤金感到自己會死在這裡,就像落葉一樣。雖然很久之前他就已死於世界了,但只有在這裡,他才有機會實際活於那一蒙福的死亡之中,因為他活在那決不會死者之中。就如肉身死亡那樣,死於世界對所有人都是個奧秘,除了那些曾經歷過它的人;因此,尤金對那些認識他的人而言,仍然還是個謎。但是,如果這一奧秘對世上的人而言是高深莫測的話,卻會為上帝所知,現在祂看到一隱居的受造物正站在祂前,為了將來與祂合而為一而預備自己。尤金感到不配被從世界裡解救出來而進入這一「應許之地」。在上帝終極應許的思想前——這應許將在來生實現——他感到自己何其不堪!當他站在秋天正沉沉睡去、準備在春天醒來的森林之中時,尤金哭泣着感謝他的創造者。在尤金心裡,就如同在沉沉睡去的大自然裡那樣,上帝再次藉着死亡創造更豐盛的生命。

  有一天,就在他所坐的地方,他要尋獲自己最終的安息之地。今天,他的遺體就躺臥在那裡,等待着公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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