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人之國與神之國

 

  作為一個人,每個人都必須在上帝或是自己之間做出選擇。事實上,每個人都已做出了選擇,因為我們就是我們所選擇的。我們以我們的選擇說明我們在兩個國度中選擇了哪一個:是神之國還是自我之國。

——尤金•羅斯

 

你們悔改吧!因為天國臨近了。

——馬特泰福音4:17

 

  由於我們後面將會提到的種種原因,尤金的這部「宗教哲學」巨著令人遺憾地未能完成。其中的一些章節被用打字機打了出來,而大部份以手稿的形式保存於各種筆記及大綱之中,這些都按主題做了分類。這些筆記非常詳盡,他在全力以赴地進行研究。為了給他對西方文化的批判提供背景資料,他研究了各種各樣的人物:聖人、哲學家、歷史學家、藝術家、古人、當代人,小說中的人物。在許多筆記上,他記下了做這些筆記的日期,這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他的哲學思想在不斷成熟之中。現存的最後一份本書的寫作大綱是這樣的:

序論:當代世界與教會的狀況

第一部分:兩個國度,它們的起源及權勢

第一章 兩種愛與兩種信仰:世界與上帝

第二章 世界的權勢,基督的權勢

第二部分:當今時代的人之國

第三章 正統基督敎對當今時代的詮釋

第四章 當今時代的世俗偶像

一、文化/文明:按正統基督教靈修所得出的判斷

二、科學/理性主義:按上帝的智慧所得出的判斷

三、歷史/進步:按正統基督教的歷史神學所得出的判斷

第三部分:舊秩序與「新秩序」

第五章:舊秩序:正統基督教帝國

第六章:「新秩序」的到來:當今時代的革命

第七章:革命的根源:虛無主義

第八章:革命的目標:無政府主義者的千年國度

第四部分:正統基督教靈修與「新靈修」(大約共計四章)

第五部分:兩個國度的終結

第十三章:「新基督教」與敵基督的統治

第十四章:天國

  在這十四章中,只有論虛無主義的第七章以完整的形式被打了出來【本章在塞拉芬神父去世後,有單行本問世,名為《虛無主義:當今時代革命的根源》,1994年由塞拉芬•羅斯神父基金會初版,2001年由聖革爾曼修道院出版修訂本。本書已被譯成俄語、塞爾維亞語、羅馬尼亞語、保加利亞語、拉脫維亞語、以及意大利語。】。僅這一章就有一百多頁,如此可以看出尤金的這部著作的篇幅有多大。

  尤金為他的書搜集了大量資料,總共有一千多頁。讀過這些資料的人會發現,這些資料主要是在批判,相對而言,很少有積極的肯定。從這種片面性可以看出尤金當時的心態。那時,他能夠很具權威地論述有關罪惡領域的事,多年來,他在其中深受折磨;但是,由於當時他還只剛剛接觸到神聖事物的表面,因此,他還無法談論神聖領域內的事物。這種片面性並沒有減低尤金早期思想的正確性,但是,必須指出的是,尤金需要在今後的歲月中逐步指出事物的另一面,使之變得更為圓滿。事實上,尤金確實這樣做了。尤金在《人之國與神之國》一書中所持的全然批判的態度,是他試圖完全切斷自己與西方「背信」文化聯繫的一個標記。由此作為出發點,他能夠在後來沿此趨向重建被遺棄的西方靈修遺產。

※  ※  ※

  在這本書的第一部分之前,尤金寫了一篇序論:「兩個國度建立在兩種信仰之上:神之國建立在對基督的信仰之上,而人之國則建立在對世界的信仰之上。」他指出,後者的信仰表面上是以世界的「明顯性」及「必要性」為基礎的,其實,在一個更深的層次上,它植根於人的渴望之上:「事實上,世俗的人並不渴望任何來世。因為『來世』將引入一種存在的深刻性及複雜性,人(由他們所處之墮落狀態)很『自然地』不想面對來世。『來世』將擾亂世界的全部『心靈平安』,使人不再留意於『生活於此世』的『明顯』而簡明的責任。」

  在這第一部分中,尤金繼續說道,雖然基督徒似乎是個逃避現實者,但是真正的現實主義者卻是基督徒,而非世俗的人,因為惟有他能夠面對存在的本身:「理論上說,世俗之人也接受與所有此世生活不可分離的痛苦磨難及死亡。但是,實際上,他們卻竭盡全力把它們消除或至少予以減輕,並通過只看事物的『積極面』來忘記這一切。但是,基督徒卻接受這一切、歡迎這一切,因為他知道若是沒有這些試煉,他的靈性生命就不會有長進……必須面對世界,但是在基督內,我們知道有一種提升我們面對並戰勝世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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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分名為「當今時代的人之國」,包含了正統基督敎對現代主義思想的詮釋。在此,尤金想要討論現代思想中的一條「法則」——「簡化原則」,這一法則可以看出現代人對有關「靈性」的事物所表現出來的幼稚。經過研究,按照現代對顯而易見之事的「科學」信仰,人們只研究靈性世界(「現象」)的物理表現,人們揚言要開創一個新時代,尤金稱之為「魔法時代」。這正是索洛維約夫在他的短篇小說《敵基督》中所提出的,在《敵基督》中,未來有一種技術將神秘地與看似魔術一般的現象組合在一起。尤金寫道:「什麼都喜歡的現代人出於需要,尋求一種替代基督的事物。他對實驗所持有的瘋狂愛好,以及他那著名的『寬容』(實際上,這種『寬容』極其有限),兩者都是以這種態度為基礎的。很自然地,這最終將導致魔法、道德變態、神秘論,可以把這定義為『在試驗中的所有終極狀態』(ultimate in experimentation)。」

  在討論現代主義的性質時,尤金還想按照正統基督教的教導,對三個當今時代的世俗「偶像」做一判斷。他稱第一個偶像為「崇拜文明」。在略述了這一偶像的幾種表現之後,他指出基督徒是如何屈從於它的,他們使服務變得「人性化」,並以此做為敬拜的最終目的。他以此與對真正基督徒慈善行為的本質所作的反省做了一個對比。基督徒出於愛,以基督之名,對人的切身需求做出回應。但是,當他開始想,「如果養活一個饑餓的人是件好事,那麼養活一千個人則更好——一個(饑餓的人)只是滄海一粟。」這樣,他就使基督教成了一個體系,把它簡化成一種意識形態了。尤金引用了基督所說的「你們常有窮人同你們在一起」(瑪特泰福音26:11)這句話,寫道:「基督並不是來給饑餓者食物的,而是來拯救眾人的靈魂的,無論他是饑是飽。」

  尤金想要討論的下一個當今時代的偶像是科學。他寫道:「現代科學把自己全部交付『能力』。甚至現代科學的根源——『好奇心』——也是以能力為目標的。因為客觀知識是經由好奇心而獲得的,在這些客觀知識中,『事實眞相』被視為可以任意處置的東西。」尤金再次將科學與巫術做了一個比較,指出:「兩者有着相同的觀點。兩者都將注意力集中在現象及對現象的掌控、奇跡、以及結果之上,兩者都試圖滿足人的願望,想要讓現實屈從於個人的意志。不同之處只在於:科學(現代科學)是系統化的巫術,科學已經找到了方法,而巫術則只是偶爾才會發生作用。……的確,只要科學家仍將自己埋沒於實驗室中,使自己成為技術的奴隸,他們仍會認為他們自己是理智的(就這個詞的狹意而言)。但是,對於那些不受奴役的人,對於那些能夠從一個更加寬廣的角度來看事物的人而言,難道現代科學的成果並不代表着一種不可思議的前景嗎?」

  科學這一現代偶像與尤金想要描述的第三個偶像相關聯,這第三個偶像就是人們對人性隨歷史的發展而不斷進步所持有的信念。尤金認為事實恰好相反。按照他同一時代的人們的普遍看法,文明的「進步」由古典時代莫名其妙地跳躍至文藝復興時代,可以說,完全將中世紀的文明棄之不顧。尤金不同意這種看法,他寫道:事實上,文藝復興時代是「由中世紀向現代思想過渡的時期,與前者(中世紀)相比,它表現出一種極端墮落的形式,它是後者(現代文明)的初期混亂階段……」在這一過渡時期,出現了一些新興力量,這些新興力量與舊的勢力混合在一起。尤金寫道:「在這一新舊更替——由『基督教』到『人文主義』——的時期內,人們試圖進行妥協……但是,新興力量實在太強大了,不會滿足於所作之妥協,因此,教會遲早會醒悟,這種『妥協』實際是在出賣教會的靈魂。」

  尤金把十八世紀看作轉折點,「毫不妥協的現代主義要在教會之外為所欲為,或是無視教會的存在,或是攻擊教會,要在實踐中證明自己的錯謬……自從十八世紀以來,我們生活在一個『新世界』裡,這是一個連續性已被打破(不再與過去相聯)的世界,不再是一個『已給定的』世界,而是一個有待建設的世界,這是一個破碎的世界。現在那些反對並不與本性和上帝同在的人們,想要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上建立起自己的家園、城市及國度——他們的新巴別塔。」

  十八世紀目睹了由笛卡爾、培根及其他理性主義思想家所提出的假設的崩潰。按照這一假設,人可以通過理智與觀察獲得絕對的客觀真理。十八世紀後期,無理性進入了人們行動的領域,就如我們可以從法國大革命時期所發生的事上看到的那樣,同時,我們也可以發現在藝術領域中所有的非理性及非現實的全新感覺。對尤金而言,由啟蒙運動以來的理性主義與人文主義蛻化為非理性主義與次人文主義(Subhumanism),這正好證明了現代的「進步」思想的謬誤。他寫道,人文主義是「對人與世界的真正本性的背叛,它離開了人類的存在中心——上帝,否定了人存在的所有事實,它的外表看起來充滿了所有與這些相反的語言。因此,次人文主義對實現人文主義而言並非令人煩惱的障礙,它是人文主義發展的高峰與目標。正因如此,我們這一時代的非理性主義只是脫去了啟蒙運動時期的理性主義的假面具而已,只是揭露出它實際上只是一派胡言及欺詐而已。次人文主義教導我們說,那否認了人類作為上帝肖像的真正本性的啟蒙運動時期的『人文主義』,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人文主義。非理性主義則教導我們說,脫離了上帝的終極『理智』的啟蒙運動時期的理性主義,最終亦是非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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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份——對舊秩序與「新秩序」的考查——也許是尤金的這本書中最為重要的一部份。在此,他將對虛無主義(又稱極端懷疑論)加以揭露,他稱之為當今時代的革命的根源所在。他在被他稱為哲學虛無主義的鼻祖的尼采的著作中找到了虛無主義的簡明定義:「沒有真理。事物沒有絕對的屬性,沒有『自在之物』。——惟有這才是地道的虛無主義,而且是最為極端的。」根據尼采的說法,二十世紀將以「虛無主義的凱旋」為標記。尤金寫道:「在我們的時代,虛無主義變得如此普遍而又深入人心,它已如此徹底而深刻地進入了生活於當代的人們的思想與心靈之中,以致已經不再有任何為之進行爭論的餘地了。」

  尤金解釋道:「虛無主義的問題其實是有關真理的問題:它實在是眞理的問題……的確,這是普遍的想法,沒有人還會天真到會相信『絕對真理』。對我們這個受過啟蒙的時代而言,所有真理都是『相對的』。後一種表述,我指的是『所有真理都是相對的』這種說法,是尼采的斷言『沒有(絕對)真理』的大眾化翻版。」尤金觀察到,「對我們這一時代而言,『相對真理』主要是由科學認知所代表的。」而現代科學則是一套由「所有真理都是可經驗到的、都是相對的」這一基本預設所建立起來的一個體系。他指出,這些論斷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第一個論斷本身就是根本無法經驗到的,是一形上的論斷。而第二個論斷本身就是絕對的論斷。」任何知識體系必定有一絕對而又形上的第一原理,「由於『相對真理論』所持有的是這樣一個(第一)原理,這一理論就不攻自破了,其本身就表現出完全的自相矛盾。」

  尤金寫道,現代思想的發展是「在『知識的可能性是向人敞開的(即人是可能獲得知識的)』這一前提下所作的一種實驗,它假定沒有啟示真理存在。這一實驗的結論是徹底的否定:如果不存在啟示真理,那麼,就根本不存在真理。人若是要在啟示之外尋求真理,他已進入了死胡同……民衆證實了這一點。他們所指望於科學家的,並非眞理,而是那些除了實用價值之外,毫無其它價值的知識應用而已;我們在其它非理性的資源中尋求人們從前期望在眞理中尋求到的終極價值。科學對實際生活的絕對統治與一整系列的偽宗教的興起是同時出現的,兩者都是同一病症——放棄真理——的互相關聯的症狀。

  虛無主義者的思想所具有的唯一無二的根本目標,就是破壞人對啟示真理的信仰,以此為「新秩序」的到來做準備,在這一「新秩序」中,人們對事物沒有絲毫「舊的」觀念,人們將成為存在着的唯一神明。尤金指出:「這一思想自我表現出種種不同的現象,就如擁有它的人那樣變化多端。」他發現這些現象可簡化為四種不同的類型或階段。這些階段「不能以年代先後次序來加以認識,儘管就狹意而言,它們實際上是虛無主義思想按年代的一種發展。」

  尤金所描寫的(虛無主義的)第一個階段是自由主義,這是一種消極的虛無主義,而非公開的虛無主義,是虛無主義更進一步發展階段的中立滋生地。一些舊秩序的信念仍得到保留,但是卻不再具有它們曾經有過的意義與力量。尤金寫道,自由主義者所宣認的上帝「並非一位存在者,而是一個理念。……他對人毫無興趣,也不能在世上有所行動(除了以世俗的『樂觀主義』啟迪世人之外),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他比發明他的人更為軟弱。」自由主義者對政治體制的觀念也很薄弱,這些觀念產生於對兩種不可調和的觀念之妥協,即:由上帝所建立的,授予一位君主統治權的政府,以及由「人民」自主管理的政府。尤金寫道,「十九世紀,這一妥協采取了『君主立憲制』的形式,想要再次以新的內容賦予舊的體制。現今,自由主義的主要代表就是西歐及美國的『共和政體』及『民主主義』,當宣稱自己相信權威與革命時,絕大多數的政體只是在權威的暴力與革命的暴力之間取得了脆弱的平衡……一個政府必須由上帝的恩寵或是由人民的意志來統治,它必須相信權威或是相信革命。在這些問題上,妥協只是表面上的,只是一種權宜之計。正如總是伴隨着它的不信那樣,革命不會在半途就中止下來,一旦它被喚醒,它絕不會停止,它是一種最終要在現世的極權主義王國中才會終結的力量。若非如此,過去兩個世紀的歷史並沒有證明什麼。就如自由主義者始終所做的那樣,安撫革命,向它妥協,這表明他們並不擁有反對革命的真理,也許他們能推遲,但卻無法避免革命的最終結果的到來。」

  虛無主義辯證法的第二個階段是「現實主義」,尤金用這個詞所表示的是包括不同形態的自然主義與實證主義,以此指出,在虛無主義的名義之下,由俄國作家屠格涅夫使之大眾化了的學說。尤金寫道,現實主義將每一事物都以最「顯而易見」的解釋加以簡化,「將人們曾經以為是『較高級』的心靈與精神事物降低為低等的或『基本』的事物:物質、感覺、身理現象……自由主義者對絕對真理持一中立的立場,這是一種由於過份執著於此世而導致的態度。而另一方面,現實主義者卻由對真理保持中立轉而敵對眞理,從僅僅只是執著於此世,發展成狂熱地投身於此世之中。」尤金指出,二十世紀的社會主義獨裁者就是現實主義者「簡化」的一個實例,他們以極其簡單的方法來處理最為複雜的問題,尤其是「像馬克思、弗洛依德和達爾文等人所提出的過分簡單的理念,事實上成為整個當代思想與生活的基礎。」

  現實主義試圖使除了物質現實之外的一切都黯然失色,這催生了生機主義(Vitalism),尤金視之為虛無主義的第三階段。隨着現實主義的烏托邦要成為一個非人類的技術體系,反對它的聲音越來越大,這些反對認為,沒有計劃且沒有體系的人性需求至少和顯而易見的物質需求一樣的重要,即便是就純粹的現世「幸福」而言亦是同樣重要的。生機論者所推動的運動最初採取諸如象征主義、神秘主義以及各種進化的神秘哲學的形式。在生機主義中,「一種極其易於理解的、對靈性價值的喪失所產生的哀傷成為下述兩者的始祖,即:一方面,它是主觀幻想之父,實際上(有時)是撒旦主義之父,沒有辯別能力的人把它們(主觀幻想及撒旦主義)當作『靈性』世界的『啟示』;另一方面,它是毫無根基的折衷主義之父,由每一文明、每一時代裡拾取種種理念,在本身就是鄙陋不堪的種種概念的誤解碎片之中,找到一種全然隨心所欲的聯繫。偽靈修、偽傳統主義(其之中一,或兩者全部)是許多生機主義體系的整體基礎。」

  尤金接着指出現代社會中不同的活力論者的表現,這源於人們不知疲倦的探尋,「想要找出在他們心中已經死了的上帝的替代品」。他指出在政治、媒體及藝術領域透露出普遍的不安狀況,種類繁多的想要利用一種朦朧卻又無所不在的「力量」的「新興思潮」與「積極想法」,以及種種聲稱能夠祈求各種「能力」及「存在」幫助的虛假形式的「東方智慧」,不分青紅皂白的尋求「覺醒」、「領悟」與「覺悟」,以及以大地、肉體、性作為「基本」元素的「自然崇拜」。尤金寫道,「也許這種普遍的不安狀況最令人震驚的表現存在於犯罪行為之中,特別是在青少年的犯罪行為中。」他注意到數目正在不斷增加之中的「荒唐」罪行,與先前時代的罪行不同,人們犯下這些罪行卻沒有絲毫「實際」動機:「當被問及(為何要犯這些罪行時),那些被抓住的罪犯會用同樣的方法加以解釋:是一種『衝動』或一種『本能的力量』驅使他們這樣做的,或者,(他們會說)犯這樣的罪能獲得一種施虐的快感,或者其它一些完全不相關的藉口,諸如厭煩、錯亂或是怨恨。總之,他們根本不能解釋他們的行為,他們的罪行沒有任何可以被人理解的動機——這也許就是這些罪行最為一貫而顯著的特征——(他們對犯罪)毫無悔意。」

  在生機主義這一階段,真理的規範被一新標準所取代:「給予生命」、「維持生命」。尤金說,這一全新的、「動態」標準成為許多當代藝術及文學的正式評判標準,同時,也是宗教、哲學及科學辨論的標準。「在當今這些領域中的任何一個之中,沒什麼品質比那些成為『原始的』、『實驗性的』、或者『令人興奮的』更值得重視的了。假如還有人還提出真理這一問題的話,這一問題也已越來越被迫退入後臺,取而代之的是主觀的標準:『誠實性』、『真實性』、『個人性』。」

  在結束對這一階段的討論時,尤金寫道:「最近幾百年來的生機主義已成為一種明白無誤的厭世症兆……它並非他的追隨者所竭力尋求的『新鮮』、『生命』而『直接』的產物(確切說,這是因為他們缺乏這些),而是墮落與不信的產物,這種墮落與不信只是他們所憎恨的垂死文明的最後階段而已。」因此,尤金相信,在生機主義之後的,只可能是一種更加確定的階段,由此虛無主義將成為毀滅性的虛無主義。他寫道:「最終,我們在此發現一種幾乎是『純碎的』虛無主義,一種反對受造物、反對文明的精神錯亂,除非它將所有受造物與文明都貶低至絕對的毀滅,它是得不到安息的。」這就是俄國殘忍的革命者謝爾蓋•涅恰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鬼》一書中的彼得•韋爾霍文斯基的原形),以及涅恰耶夫先前的同謀者米哈依爾•巴枯寧的虛無主義。當有人問巴枯寧,如果他夢想的新秩序成為現實,他要做什麼時,巴枯寧坦率地回答說:「那時我就要立即開始推倒我所建立起來的一切。」尤金寫道,就是在這種精神的支配下,「列寧(他曾極其欽佩涅恰耶夫)以殘忍的力量開始了這一全然非人道的政治學說在歐洲的第一次試驗。」也正是在同一種精神的支配下,希特勒曾歡呼道:「我們可能會被消滅,但是,如果我們被消滅的話,我們也將使一個世界與我們一起倒下——一個燃燒着的世界。」

  尤金在描述了虛無主義的不同形式之後,開始尋找它們的靈性根源。他寫道:「如果我們不在指向否定與反叛的、原始的撒旦意志上尋找虛無主義的根源,我們就不能了解虛無主義的性質及其所取得的成就,也不會明白它何以會有像列寧與希特勒那樣的典形代表存在的原因了。」由於無法找出合乎理性的理由以解釋極具系統化的布爾什維克所發動的旨在鏟除基督信仰的鬥爭,尤金將之視為「一種殘忍的致死戰爭,它所反對的是唯一能夠起來反對布爾什維克主義並對其加以批駁的力量。只要世上仍有一個人保持着真正的基督信仰,虛無主義就不會成功。」

  用尼采的話說,現代人已在心裡「殺死了上帝」,現在,在他們信仰的中心,有的只是一位已死的上帝,一種極大的空虛。但是,尤金觀察到,這只是人類靈性史上的「轉折點」,人們期盼最終會有一位新的神明出現。現代人尚未自己達致這一步。他寫道,在虛無主義這一現象背後有一「狡詐的力量」存在:那就是撒旦的工作。

  在揭露了虛無主義的靈性核心之後,尤金接着討論虛無主義試圖藉以促進撒旦邪惡目標到來的「積極」程序:「(這一)虛無主義的程序中,首先且是最為明顯的一項就是破壞舊秩序,這舊有的秩序是由基督徒的真理所孕育的土壤,人們就紮根於其中。……虛無主義者特有的暴力性就是在這一舊秩序中開始展現出來的。」在這之後,虛無主義進入了由破壞性革命向假想的人間天堂過渡的階段,在馬克思主義的教條中,這一階段被認為是「無產階級專政」時代。在此,無論是共產主義者還是自由社會的「現實主義者」,都朝着建立新秩序而努力,「到處都是組織與效率,卻從來不提愛或尊重。」尤金在現代建築乏味的實用主義中看到這一新秩序的種種徵兆,也從那些完全進行計劃控制的病態中看出端倪:「人工避孕」,種種試圖控制遺傳及思想的實驗,「福利國家」,以及所有「將細節的精確性與駭人聽聞的冷漠結合在一起」的計劃。

  尤金指出,破壞舊秩序、建立新秩序僅僅只是在為另一比它們更為重要、更為不祥的工作做準備而已。那工作就是「改造人」。這是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夢想,也是像馬克思與恩格斯那樣的哲學家的夢想,他們認為通過暴力革命,會在人性上產生作用,使之發生不可思議的改變。許多當代哲學家與心理學者是這樣評論在暴力的二十世紀內發生在人性上的改變的,他們說,人已被連根拔除,個體已被「降低」至最為原始、最為基本的層面。

  在極大程度上,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出現的油畫與雕塑中,一個「新人」的形像被描繪了出來。尤金寫道,「新的藝術慶賀一個新的物種的誕生,(這是)一個較為次等的受造物、低於人的存在。」但是,在這一不可就藥的畸形形像之外,存在着一股製造自己的「積極」新人的樂觀主義潮流,這新人「既是理想主義的,也是實用的,隨時準備並渴望能應付當代的種種令人棘手的問題。」尤金寫道,這些積極與消極的形像,「都是源於人的死亡,正如按照迄今為止,人所被認識的那樣——人是作為一個朝聖者而生活在世上的,他知道天堂是他真正的家。同時,(這兩種形像)也指出一個只為了此世的『新人』誕生了,他知道除非在此世的事物上,既無希望,也無失望可望可言……否定及虛無主義的時代按其所能已走到了盡頭。『新人』已沒有足夠的興趣來否定基督教的真理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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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虛無主義發展至其最終階段後,指向它後面的目標:

  「虚無主義者毀滅舊秩序的第一個必然結果是『新紀元』這一概念(的出現),這『新』是從絕對意義上,而非從相對意義上講的。即將開始的這個新時代並非只是一系列的時代中最近,甚或最偉大的時代,這只是一整個新時期的序幕,它興起是要反對迄今為止所存在的一切。」

  虛無主義思想的第二個必然結果是人的轉化,不僅只是把人轉化為「新人」,更是要把人轉化為神。有關「新人」的許多不同的概念——這些概念可在馬克思的現實主義及衆多神秘家及藝術家的生機主義中找到——只是尼采超越了虛無主義之後所預見到的超人這一概念的種種初級產物。尼采著作中的查拉斯圖拉說:「所有的神都死了,現在我們要使超人活過來。」「謀殺」上帝是一件大事,它使人不得不有所變化。「難道我們自己不是必須要成為神嗎?這僅僅只是為了相稱於此一大事。」在尼采寫下這些話的十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預見到虛無主義的這一必然結果,在小說《鬼》裡的一個角色——基里洛夫——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如果没有神,那麼我就是神。」

  虛無主義者毀滅舊秩序的最終必然結果是「一個全新秩序的概念的(出現),這一新秩序的熱烈擁護者毫不猶豫地稱之為『無政府主義』。」虛無主義是關乎眞理的問題,而「無政府主義則是關乎秩序的問題——關乎在没有眞理的情況下,哪一種秩序是可行的這一問題。……虛無主義是方法,而無政府主義是最終結果。」

  尤金寫道,在馬克思的神話中,「虛無主義的國家……將要『消亡』,它將留下一個在人類歷史上獨有的世界秩序,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稱之為千年國度。」這一「無政府主義者的千年國度」的革命夢想就是「末世」夢想,這是對基督徒盼望的天堂所做的一種奇怪的本末倒置。這是「一幅敵基督統治的景象,撒旦對神之國所做的模倣。」如果虛無主義者將「超越虛無主義」的革命目標視為在愛、平安及兄弟情誼中的統治,這是因為他們實際上已開始生活在革命的王國中了,他們是以撒旦看待一切的方式看待一切,而他們所見的與上帝眼中的一切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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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一部份與第二部份中,尤金打算討論已開始影響現代人並使人因此而發生改變的現代思想。在第三部份中,他想要描述這些思想的組織與系統化,這些思想要求有一種建基於新的眞理觀(虛無主義)之上的秩序觀(無政府主義)。在第四部份中,他要描寫在這些基礎上所要發展起來的「新靈修」,人們自然而然地接受這一「新靈修」,就如同他們曾經接受基督宗教的眞理一樣。

  雖然尤金並未完成第四部份的寫作,他只是做了一些筆記與大綱,但是,十四年後,這一部份的許多思想被收入了他所寫的《正教與未來宗教》一書中。在第四部份的一開始,他想要將「新靈修」的哲學起源揭示出來。他把它視為源自康德及德國唯心論時代以來的一種重新定位現象,在這一過程中人的理性取代了上帝,成為宇宙的中心。與這一「心理中心」觀點相關,還有康德哲學的另一推論,即主觀主義,認為「我所經驗到的就是全部的存在」,這是系統化的自我崇拜。

  心理中心主義與主觀主義導致的結果被尤金稱為「經驗崇拜」。當人將人,而非神人耶穌基督,視為存在的中心時,人就變得渺小,想要尋求轉瞬即逝的「靈感」,使自己忘記在此全新意義下作為人所具有的卑賤。尤金寫道,對「宗教經驗」的崇拜,是「眞正的基督徒靈性經驗(最終的神化或得救)的替代品。」尤金想要解釋「這兩種經驗之間的巨大差異。(這兩種經驗中的一種是)自我中心的經驗,這種經驗能够藉着毒品、催眠術以及其它「干預」理性的方式、或者合理的審美及「宇宙」的領悟而「獲致」,這是一種極其特殊的經驗,能使人得以窺見超越日常生活的另一實存世界……但是,要讓人永久的轉變,它卻無能為力,在現代社會的背景裡,若是有人有過這樣的經驗,這確實會使他自以為是某種極其「特殊」的人,於是,這將使他進一步陷入自我及幻想的陷阱之中。這是一種局部的經驗,其本身並非「宗教的」經驗,也許這是一種出於魔鬼的經驗(現代人由於缺乏宗教信條,因此,完全不理解何為魔鬼),而眞正的靈性經驗是與上帝的眞實相遇……這是一種活的經驗,它是含忍的、受苦的、謙卑的、虔敬的、信賴的,這種經驗不一定是「令人愉悅的」或是「令人滿意的」,它反而可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悲傷與艱難,這種經驗不會在其自己身上達到終結,而要在天堂裡才會終結……

  「現代人拒絕基督恰巧就是拒絕眞正的靈性經驗,這種靈性經驗是具體而充滿苦難的。人將基督變成一種「象徵」或是某種抽像原理的『化身』,由此人把基督納入他的理性之中,為了能隨心所欲地「經驗」祂而將祂(從理性中)喚出……所有這一切將人引導於整個現代錯亂的根源:人退入自己的理性之中,遠離現實,進入自己幻想的桎梏之中。」

  尤金更一步注意到,神秘學與「通靈」學這些先前只有極少數人才對之感到興趣的學科,現在卻有了一種更加習以為常的形式。他討論了新神智學,這一學說聲稱已與其他星球上的高度「進化」的智人取得了聯繫,他評論道,這些人與現代科學家很相似,因為現代科學試圖發射並接受到來自外太空的生命的無綫電波。他寫道:「科學的『通靈探索』不得不承認『靈性交流』這一事實,因為這是實際存在的現象。難道製造出這些現象的同一力量不會製造出無綫電交流的現象嗎?如果是這樣的話,現代人只能『相信』它們,因為這些現象都是『事實』。這是很有可能的……這為魔鬼的侵入敞開了道路,牠將使我們這個世紀所有『非理性』現象看起來猶如兒童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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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多想要成為先知的人覺察到了現代人屬靈的接受能力,他們預見到了一個即將來臨的「靈性時代」。這個時代實際上是「新基督教」的時代,是敵基督統治的時代。尤金要在本書的最後一部份——第五部份中對這一時代加以討論。尤金注意到人們是如何尋求以一種新的合一取代「舊觀念中」上帝與祂的受造物之間的合一。他說,這種新合一以許多形態出現:世界政府,普世主義,「各宗教間的超然合一」,等等。所有這些都是啟蒙運動時的「普救主義」的繼承者。這可以從進化論中看出,其中包括了羅馬天主教思想家德日進,他預言高等「進化」的生物將被吸收入一個宇宙精神之中。更令人擔憂的是,尤金在當代羅馬天主教內看到了這種思想。他認為正在形成中的「新基督教」是一種「人文宗教」,它為了使人類在普世「兄弟情誼」的旗幟下合而為一,削弱傳統基督宗教對絕對眞理的信仰。

  尤金指出,敵基督的現世宗教將是一個完整而統一的偽傳統。這種新的「合一」將要把自己疊加於共產主義國家的集體秩序之上。這不僅為共產主義想要滿足的人的經濟及社會需求,也為人的個人及靈性需求提供了空間。共產主義已完成了它的目標,共產主義的時代行將終結,這與共產主義「消滅國家」的許諾相適應。

  尤金解釋了為什麼敵基督的統治必定具有偽靈性的幅度。人們一旦得到了所應許的「和平」與安全後,這些就再也不能對理想主義有所促進了,人將看清它們的本來面目:它們只是條件與方法而已,不是目的。在記起了主所說的「人生活不只靠餅」這句話時,尤金問道:「在現世組織、政府與『麵包(餅)』這些問題都得到了解決之後,會怎樣呢?也許,問題在於:這個新世界還能向擁有足够多麵包的世人提供什麼馬戲呢?【「麵包與馬戲」是一西方成語。羅馬皇帝尼祿以為,只要人們有了這两樣東西,即使是在專制統治之下也可以和諧生活。後來這一成語泛指為了籠絡人心所施的一種小恩小惠的手段。】這不僅只是個『娱樂』問題。對新政府而言,它將是生與死的問題,因為如果政府不能提供相對而言較為無害的馬戲,人們就會自己設計出新的馬戲,通常這將是較為有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百年前就談及此事——當人們獲得了他們為獲得『快樂』所必需的一切之後,他們會轉而攻擊自己及其所處的世界。因為世上的食糧是無法滿足人的饑餓的,人必須要有來世的食糧,不然,就必須要有一種精緻的替代品。」

  必須要有這樣一種精緻的替代品,正是這一結論使得尤金預見到了他先前所提及的「魔法時代」。這就是理想主義烏托邦的最終目標,也是一神秘的預言:那是一個富裕且充滿奇跡的時代,那時,敵基督的偽宗教將得到確認,以奇跡與徵兆吸引人。尤金寫道,「無限的『好奇心』,以及人靈性的饑渴,同樣都需要一個有魔力的宇宙,來作為他們枯竭的智力與靈性需求的替代品……惟有魔法能使擁有一切世俗事物的人『快樂』。」

  尤金重新審視了他的研究,這樣寫道,「現代世界具有撒旦的欺騙性,並接近它所預備的敵基督的統治。惟有在此範疇內,現代世界是獨一無二的。」對那些生活於現今時代的「末世基督徒」而言,他們「只能向世界見證他們的眞理,甚至殉道,這是世界必定要强加於他們的。他們將他們的希望寄於「非此世的」國度上,活於此世的人甚至不能懷疑這一國度圓滿的榮耀,這一國度是没有終結的。」

  尤金正是打算以此題目結束他的書的:當人之國消逝無踨後,天國將要存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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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尤金寫了《人之國與神之國》的筆記資料之後的四十年間,他所討論的這一趨勢和運動有了相應的發展,作為這些趨勢和運動基礎的虛無主義思想繼續在人類歷史中出現。最近,我們這個時代著名的文化評論家菲利普•E•約翰遜承認尤金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所作之觀察的敏銳性與精確性:「我記得幾年前我初次讀《虛無主義》一書時,當時我並不認識塞拉芬神父,我認為它很吸引人,但卻太極端了,甚至有些狂熱。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相信現代主義者的理性主義只要稍做修正,做一些調整,就可以被納入正軌。通過進一步閱讀各種書籍,以及近來的親身體驗,都讓我明白情況比這更糟,先前令我感到狂熱的觀點,現在看起來是極為冷靜的觀點。」

  當今文化的觀察家不斷為種種事件的新聞而感到震驚,這些都印證了尤金對現代虛無主義所做的判斷。在過去的幾十年裡,尤金所寫的那種無意義、不可理解的罪行——特别是那些由青少年所犯的罪——無論是在程度還是在數量上都在穏步增長,以至於到了人們普遍不再將學校視為安全之地的程度了。當今的精神學家想要找出人大腦裡的病變,以此解釋儿童竟會犯這樣的罪的原因。早在許多年之前,尤金就已對此做出了一個更深刻的診斷:這是因為虛無主義社會的靈性空虛所造成的,這一社會「抛棄了上帝、啟示眞理,而道德與良心則依賴那一眞理才能得以建立。」

  1973年,就在尤金論述了虛無主義者的「新世界」(這是一個没有「愛及尊重」的世界,「完全依賴計劃」,「麻木不仁到令人震驚的地步」)的夢想後的十二年,美國最高法院把墮胎合法化,自那以後,在這個國家中,有超過四千萬未出生嬰孩因為「實際」的理由被殺死了。向科學家提供由這些胎兒所制成的標本已經成了一個可以獲利數百萬美元的工業了。

  尤金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所寫的,「在實驗中所有的終極狀態」,在那十年的過程中,驚人地自我揭示了出來。這在流行的青年運動中非常明顯,就如尤金所預見到的那樣,在流行音樂中可以聽到,它帶有一種「日益原始而野蠻的特點」。有趣的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及其後的青年運動往往與尤金對虛無主義的四階段所作之描述相符。六十年代及七十年代初期樂觀的嬉皮士運動就是一個生機論反抗已死的自由主義及令人乏味的現實主義的例子,在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中,在迄今為止更加破碎不堪的青年文化中,這些都讓位於種種毀滅性的虛無主義:具有悲觀厭世、無法無天及撒旦的元素,特别是在諸如龐克搖滾、死亡搖滾、快節奏重金屬搖滾、金屬樂及說唱樂之類的「音樂」中。更有甚者,當代的青年潮流把諸如褻凟神靈的「麥當娜」的人舉揚至文化英雄的地位,這清楚地證明了尤金所得出的結論,即:無神的人文主義必定不可避免地演變為次人文主義。在當今媒體所宣傳的、青年人所熱望的種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有關人的虛假肖像裡,人可以看到尤金在1961年所做的預言的應驗:「次人文主義的超人是一個令人注意的形像:空虛而又平凡,但是,對那些不認識、也不能想像任何更好事物的人而言,這形像是『光彩奪目』的。」

  早在一年之前,於1960年8月,尤金就寫道:「現代人出於他的自愛,想要探究所有供自我利用的可能性,這就是他之所以深陷泥潭的原因,為能找到了一些先前没有人會去探究的污泥。在這時代,人的所有低級潜能都要被探個究竟,挖出各種渣滓,並把它吃掉……」但是,更低的層次在1960年之後的數年內就已被觸及。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邪惡並不再只保留於頽廢者與「意識流」藝術家的邊緣群體中間,而是公開地為大衆化消費所促進。這可以從人類受苦、受損傷、受屠殺的形像中看到,這些都呈現於流行的娱樂之中(這使人想起尤金曾說過的那些必須被設計出來、以避免對肉體有害的事物出現的「無害的馬戲」),這還可以從以差不多每一種可以想像得到的方式濫用並榨取人的性(能力)上看出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性解放」應驗了尤金在六十年代一開始論及性時所寫的一切。由於自己就是從自由世界方興未艾的性放縱中擺脫出來的,尤金能洞悉它的意義及其對人的奴役能力。在他為寫作本書所作的筆記中,他這樣寫道:「在『自由世界』中,有一種巨大的剝削力量,那就是『性』。」似乎,在今天,它是一種巨大的非人格力量,將人控制於股掌之中,不但使人繁衍後代,也使人為性本身放縱這一非人格力量,這要感謝衆多更有效地「開發」這一力量的方法。一些人可能不同意「性」的確是一件「個人」的事,但是事實絕非如此。就如所有其它的人類衝動一樣,性本能可能服從於個人的能力之下,只有在婚後的貞潔之愛中才能適當地表達出其意義。但是,只有最天眞的浪漫主義者才會認為這是現今受稱揚的性。性是享樂,是人為所欲為的自由的表現:這就是性對於現代人所具有的意義。脫離了教會的婚姻只是取得了進行性生活的許可證而已。性成了婚姻的基礎,這是以「較低級的」取代較高級事物的另一種例子。法律上,離婚是件很容易辦到的事,這使得對許多現代人而言,婚姻只是一種合法的濫交而已。

  「濫交的確成了司空見貫的事了,現代人這樣說,性是美好的、健康的、自由的,可以自由地與你所喜歡的人發生性關係。當代人的臉上就表現出這種對性的態度:那種木然、貪婪、千篇一律、完全外向的臉龐,對任何一種『體驗』都感到如饑似渴,隨時準備充份利用它們——但願我們不要對那些可怕嘴臉的明證加以否認——那些可怕嘴臉吞噬任何一個與他們有接觸的人。對現代人而言,基督教的修行者的容貌是多麼不同,多麼異類,多麼不可理喻啊!他們致力於征服情欲,而非放縱情欲,由此揭示出一種現代人夢想不到的心靈。當這些現代人坦率地承認他們受性衝動的奴役時,認為自己是『務實的』。當然,他們是『務實的』,因為受制於性衝動對輭弱的人而言是眞實不虛的,人無法努力去做任何比如此顯而易見之事更高超的事。儘管如此,當他們認為這樣做會使他們『自由』時,他們確實是沉迷於這些最為野蠻的幻想之中。『性解放』:這個詞語本身卻是完全自相矛盾的,因為實際上,今天,『性』是一種束縛。這個詞語正好說明:現代人除了順從自己的情慾、接受粗俗的口號對此所做的肯定之外,完全無能為力。」

  如果要說自從尤金寫下了這些之後這些年來,他對現代社會所作的這一判斷都應驗了,這幾乎是毫無必要的。今天,正如尤金所斷言的那樣,唯一受上帝祝福的性關係就是婚姻,但這信念正不斷受到人們的攻撃。現在,在美國有三分之一的嬰孩是非婚生子女。婚前「同居」已習以為常,同性戀的行為也被視為一種「生活方式」而被人接受了,人們已不再以為這是一種罪惡了。家庭被重新定義任何兩廂情願的性伴侣之間的結合。與六十年代相比,「與任何喜歡的人(發生性關係)」的性態度更為常見了。這一放棄婚姻眞正意義所造成的悲劇性結果是孩子們敗壞的生活,現在,那些按醫生的處方服用藥品來控制自己的行為的人數正在不斷增加之中。

  在「靈性」領域,尤金所寫到的潮流也已積聚了動力。六、七十年代如雨後春笋般興起的「神恩復興運動」所表現出來的正是他所提及的種種「新靈修」與「新基督宗教」的徵兆。在他後來所寫的《正教與未來宗教》這本書中,他要對這一運動作一分析研究。為那些已解決了「麵包問題」的富裕美國人而言,「新紀元」運動——「魔法時代」的嬰孩期——已成了一種供人娱樂的雜耍節目了。它擁有許多不同的面貌,包括諸如馬修•福克斯(Matthew Fox)的「以創造為本的靈修」(creation-centered spirituality)以及伊萊恩•佩奇(Elaine Pagels)的諾斯替主義的「基督教」。這些都確證了尤金的斷言:敵基督的「新靈修」將相信存在着這樣「一個像人一樣的本質上『天眞無邪』、且不受任何一種『墮落』影響的世界」。

  今天的新紀元運動正是建築於尤金所描述的虛無主義的必然推論之上的:一個全新時期序幕的觀念、以及將人轉化為神的理想。人之轉化這一觀念通常以這樣的藉口做為掩飾:「神的實現」,或是反映出達爾文自然主義的「猿-人-神」三步曲的「靈性進化」。在新紀元運動這個圈子裡最新流行的一個詞是「轉化」——這是一個充滿對「新人」的模糊渴望的詞彙。尤金在四十年前就這樣解釋道:「就如虛無——虛無主義的神——是空洞無物的,它只是期待某一『新神明』的啟示的滿全而已,『新人』亦然,虛無主義破壞並簡化了『新人』這一觀念,使它變得没有什麼特色,没有信仰,没有目標。這一『新人』……成了『可移動』而『靈活』的,『公開』而『善于接受』的,『新人』是被動的物質事物,期待着某種將它最終改造成他確定的形狀的新發現、新啟示或新命令。」

  在靈性領域內,在最近的幾十年裡,尤金所描述的「毫無根基的折衷主義」也以許多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初期,它在美國最受歡迎的代言人就是先前的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與現在的肯•威爾伯(Ken Wilber)。他們的「比較神話」(comparative mythology)及「整合實踐」(integral practice)的理論聽起來給那些本身就没有根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那些眞植根於傳統文化與宗教的人很容易就識破他們的淺薄。

  在政治領域內,人們想知道,俄羅斯及東歐的鐵幕及共產主義政權的瓦解是否應驗了尤金所描述的「虛無主義國家的幻滅」,在此之後,將有一個「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世界秩序」。共產主義已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有效地摧毀了舊秩序。現在,在國際主義者力量的指導下,可以開放為虛無主義發展進程的第四個階段準備道路了。正如尤金所寫的,最終的時代的特徵畢竟不是國家之间的爭吵以及共產主義者對人們的靈性需求的壓抑,它的特徵是世界表面上的統一,並以一些聰明的替代品圓全人們的靈性需求。

  就在蘇聯解體之前的三十多年前,尤金寫下了下面這些極具先知性的話:「的確,暴力與否定做了預備的工夫;這只是一個更大的計劃中的一部份而已,這一計劃的目標是許諾一些比虛無主義時代更加無比惡劣、而非更加美好的事物。如果在我們自己的時代有許多徵兆表明暴力與否定的時代正在逝去,這決不意味着虛無主義正在『被戰勝』或是『已成為過眼雲煙』,這是因為它完成了它的全部工作,它已走到了盡頭,因而已變得一無用處了。也許革命開始由存有惡意的階段,進入一個更『存有善意』的階段——這不是因為它改變了它的意願或指向,而是因為它已臨近其最終目標的實現,它從未終止過對這一目標的追求。它已取得了成功,可以準備稍事放鬆,享受這一目標。」

  1989年,就在蘇聯解體前的開放與改革時期內,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做了一個富有啟發性的聲明,與尤金自1960年以來所做的預言令人震驚的相似。戈爾巴喬夫說:「社會主義國家走上了激進改革的道路,它們正在穿越一條一去不復返的道路。儘管如此,若是像西方的許多人所做的那樣,認為這是社會主義的崩潰,卻是錯誤的。相反,這意味着在世界上的社會主義進程,將以多元的形式追求進一步的發展。讓我們把歡躍於冷戰中『資本主義的勝利』,留給反共宣傳中的專家吧。」的確,當今世界的衆多勢力——從國際政治組織、銀行、公司到共濟會,新紀元運動,以及種種特殊利益群體——都朝着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工作,這一目標就是一個「人類歷史上獨一無二的世界秩序」,這秩序與傳統基督徒的世界觀有着極大的不同。戈爾巴喬夫在預示以「多元的形化」促進國際社會主義的同時,呼籲以「一個新紀元、新時代」取代冷戰的對抗——一個「依賴於聯合國相關機制的世界新秩序」。實際上,當行將解體的蘇聯的這位領袖作出了這樣的聲明時,美國總統與西歐各國的元首也作出了相同的聲明。

  在《人之國與神之國》一書中,尤金寫道:「對現代人而言,最後的希望事實上只是他的另一種幻想;希望一個『超越虛無主義』的全新時代本身就是革命進程中最後階段的一種表達。促進這一進程的決非只是馬克思主義。今天,没有哪個主要强國的政府不是『革命』的;居於有權有勢的地位的人,他們對馬克思主義的批判也只是提議一種達致一種目的的較好方法,這一目的同樣也是『革命』。很顯然,在當今的『知識氛圍』內,與革命的意識形態斷絕關係將是迫使自己處於政治上的無能為力的狀態之中……

  「顯然,虛無主義的疾病存留着,一直要『發展』到它的盡頭;革命的目標最初只是少數狂熱份子頭腦中的幻想,現在卻成為人類本身的目標。人已經變得疲倦不堪;神之國太遙遠了,正教基督徒的道路太狹窄崎嶇了。革命已俘擄了『時代的精神』,要反對這樣一種强有力的潮流超出了現代人的力之所及,因為它正好需要兩樣為虛無主義所徹底毀滅的東西:眞理與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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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對現代思想作一全面批判,尤金不僅只是想要告訴他的讀者現代思想是錯誤的,而傳統的基督宗教是正確的。他相信,除了宣認基督教的眞理以外,人必須承認在他自己內的虛假,在這些瘟疫流行的時代裡,人不可避免地「吸入」虛無主義的病菌。「我們這個時代的『虛無主義』無所不在,」他寫道:「那些不選擇靠着上帝的幫助以永生上帝的圓滿存有之名而與之戰鬪的人,早已被淹没於其中了。我們已被帶至虛無深淵的邊緣,站在上面疏鬆的土壤上,不論我們是否認清它的本質與否,由於我們與在我們內常存的虛無之間所具有的親合力,我們都要毫無得救希望地被卷進去——除非我們緊緊抓住完全而確定的信仰(即雖有疑惑卻仍堅信),緊緊抓住基督不放,没有祂,我們就眞是一無所是了。」

  在尤金準備撰寫《人之國與神之國》的時候,許多思想家,包括像托瑪斯•牟頓這樣的基督徒在內,正在談論當今時代的「危機」。對尤金而言,這一危機是放棄絕對眞理、忘記上帝的直接後果,這危機只能在每個人靈魂的戰塲上才能被克服。他寫道:「對這『危機』以及我們面臨的『選擇』所做的膚淺解釋極多。接受這些出自幻想的解釋的任何一面都是應受詛咒的。現在,就如過去一樣,眞正的危機就在我們內;就在於接受或拒絕基督。基督就是我們的危機;祂要求於我們的,要麼是我們的全部,要麼祂一無所求,祂放在我們面前的這個『問題』是唯一需要我們回答的問題……我們要麼是選擇上帝,惟有祂是自有的,我們要麼選擇我們自己,離開上帝,我們一無所是。在這兩者中我們是選擇哪一個呢?——這就是我們唯一的選擇。我們的時代要我們否認、忘記、忽略這個問題;這就是選擇自我、虛無、深淵、地獄。我們的時代是建立於虛無的基礎之上的;但是,這個對我們極其難解的虛無,對那些仍能覺察到它的人而言,它極為明顯地表現為所有時代所有人們的危機。如果我們能聽到的話,我們的時代告訴我們,要選擇永生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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