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哲學家的道路
需要的惟有一件。瑪利亞選擇了更好的一分,是不能從她奪去的。
——路加福音10:42
除了將他的思想片斷記錄下來、寫一些短文之外,尤金還希望編寫一整本書,將他認為重要的東西系統地寫下來。1959年,他構思了1957年他上艾倫•華滋的課時所寫的論文《偽宗教與當今時代》經過增訂的完全修訂版。他打算全面分析現代社會的背信,及其為了滿足人與生俱來的宗教需求所提供的替代品。「人只靠信仰而生活,」尤金在他為這本書所作的筆記中這樣寫道,「……人及其人性之發展甚至可能取決於他的信仰品質及信仰對象。現代的人所信仰的是機械、物質福利、以及所有對人的感官顯而易見的實體。這種信仰實在卑下,這是卑下的人所具有的信仰。基督徒所信的是上帝及那即將到來的另一世界,相信一切顯而易見之事的非實體性,相信此世的逝去及新天新地的到來,相信世界將被更新。假如存在什麼值得人去接受的信仰的話,那一定就是這種信仰。」正如尤金所指出的那樣,人只可能在這種信仰內找到眞正的幸福:「人渴望超越自我,超越世界。這就是人對上帝的渴望,渴望有份於上帝的性體。正是這一渴望令人試圖滿足於低級實體的一切努力破滅。這種渴望對人而言極為重要,以致儘管人事實上已不再意識到它的存在,但它仍非常明顯地表現了出來。實際上,當代歷史所表現出來的如此眾多的『非理性』特征,恰恰正是人沒有意識到他真正想望的那一部份的結果。」
尤金試着以不同的方式寫這本書,寫下了大量的提綱。他發現對於他所要討論的主題而言,原來的那個題目《偽宗教與當今時代》顯得局限太大。偽宗教只包含了他所要研究的整個背信現象的一個方面而已。他思想的核心即在於他領悟到:人要在兩種信仰中做一選擇,要末相信永生的上帝,要末相信這短暫的塵世。而現代社會卻是相信塵世的產物。尤金正是以它作為這本書最初的論題的。最終,他決定采用一個意義更加廣泛的書名:《人之國與神之國》(The Kingdom of Man and the Kingdom of God)。
這本書將成為一部巨著,需要花費他的全部心力。這是他目前唯一受到靈感要寫的一部著作。按他的看法,他所追求的學術生涯已變得極其令人厭惡而繁瑣無益了。他希望永遠將他腳上所沾的學術界的塵土拂去。但是,他不是個會突然改變主意的人,並且他知道他的母親會為這樣一個決定而感到震驚,為此他擬定了一個臨時的計劃:他先離開學術界一年,專心寫書,一年後再決定是否要重回其中。
1961年6月14日,在提交了碩士論文後的那個星期裡,他給他的父母寫了下面的信,向他們解釋他做出這樣的一個計劃的理由。
Liebe Eltern:【德文:親愛的爸媽:】
真是炎熱的一天,對舊金山而言簡直太熱了。我終於完成了碩士論文,並在上星期五提交了論文,但是,由於種種原因,他們要到9月才會將學位證書寄出。我暫時仍然從事漢語工作,我正幫我先前的漢語教授(申紀明)為一本哲學期刊翻譯有關中國哲學的文章。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能說明學術界的偽善了。他可能比這個國家裡的任何人都更了解中國哲學,他在中國受教於真正的中國哲學家及賢哲門下,但是他卻不能在任何一所大學裡找到工作,因為他沒有美國大學的學位,也因為他不是個巧舌如簧的人,總之,他太正直了。
的確,我首先選擇學術生活,因為上帝給了我一個可以以之來事奉他的頭腦,而學術界則被認為是使用頭腦的地方。但是,八、九年來,我對大學裡所有的一切真是再清楚不過了。只有一些「老派」的教授還對人的頭腦表示尊重,他們很快就會全部死去。對其餘的人而言,一切都是為了賺錢,為了能在生活中謀得一個安樂窩。他們運用頭腦就好比使用一種玩具,用它耍一些聰明的把戲,以得到抱酬,所作所為就像馬戲團裡的小醜一樣。現今的人們已經喪失了對真理的熱愛,那些有頭腦的人不得不出賣自己的才智以苟活於世。我發現自己很難與他們同流合汚,因為我實在是太愛真理了。學術界對我而言只是另一份工作,但是我不打算使自己成為它的奴隸。在學術界裡我並不是在事奉上帝,而僅僅只是在謀生。如果我打算在這個世界裡事奉上帝,又要避免我的生活不致徹底失敗,那我就不得不處身於學術界之外。我已攢了一筆錢,並且也可以打一點零工來賺些錢,因此,只要我節儉一些,就能維持我未來一年的生活,我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做我良心讓我去做的事,我要寫一本討論當今人們的靈性狀況的書。靠着上帝的恩寵,我對這方面有些認識。這本書可能不會暢銷,因為人們寧願忘記我所要說的那些事。他們寧願賺錢也不想敬拜上帝。
的確,這是混亂的一代。錯只錯在我並不混亂,我只是清楚地知道人的職責是什麼。那就是:敬拜上帝及他的兒子;為來世的生活做準備;不要通過剝削我們的同胞以及忘記上帝及他的王國,來使自己只在此世尋求幸福安樂。
如果基督今天在這個世上行走,你知道會有怎樣的事發生在他身上嗎?他會被送進精神病院,接受心理治療,就像發生在他的聖徒身上的情形那樣。世界仍會將他釘死在十字架上,就如兩千年前曾把他釘死一樣,因為世界除了更具欺詐形式的偽善之外,並未懂得什麼新東西。如果我有一天在我大學裡的班上告訴學生說:這個世界的學問都是無足輕重的,重要的惟有敬拜上帝、接受為我們的罪而死的神人(God-man,基督),為來世的生活做準備。若是這樣,會怎樣呢?他們也許會嘲笑我,如果學校當局知道了此事,他們會解僱我。因為在我們大學裡宣講真理是非法的。我們說我們生活在一個基督敎的社會中,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我們生活在一個比基督降生時更具異教色彩、更加憎恨基督的社會中。最近,洛杉磯的加里弗尼亞大學的一位天主教神父說,洛杉磯的加里弗尼亞大學裡充斥着異教的氛圍,這樣說實在是件需要勇氣的事。學校當局卻因此稱他是一個「狂熱份子」、一個「精神病患者」。但是這位神父卻說出了真理,但是人們卻憎恨真理,這就是為什麼如果基督再次來到他們中間,他們還是會興高采烈地把他再次釘死的原因。
我是個基督徒,我要努力成為一個正直的基督徒。基督要我們捨棄我們的所有錢財來跟隨他。這我還遠遠沒有做到。但是我打算盡力只賺取我日常生活所必需的生活費。如果我在大學裡的某個時期工作一兩年就能賺得這筆錢的話,那很好。但是,我要努力用其餘的時間來事奉那賜我種種天賦的上帝。在這一年內我就有能力這樣做,因此,我必須這樣做。我的教授(布德伯格)是個俄國人(看起來似乎俄國人心中所埋藏的對上帝的愛比其它國家的人民都要來得更深刻),他並不想阻止我離開學術界一年的計劃。他知道熱愛真理、熱愛上帝比起對安全、錢財以及名望的熱愛而言,不知要重要多少倍。
我只能按着我的良心行事,我不能自相矛盾。我知道我這樣做是正確的。如果我這樣做用世人的眼光看來似乎很愚蠢,那麼,我也只得用聖帕弗羅的話回答說:在上帝的眼中,這個世界的智慧也只是愚昧而已。我們實在是太容易地就把這一點給忘記了。
我必須回去做我的漢語翻譯了。代我問候艾琳。
愛你們的:尤金
尤金的母親聽說她的兒子打算離開他的教職,只賺他「所必須的生活費」,感到非常震驚。她一直都為兒子的奬學金及美國大學生優等生榮譽學會成員的身份而感到驕傲。但是,現在她感到困惑,難道所有這一切都將付之東流?似乎這個她寄以厚望的兒子注定不會步他有錢的哥哥富蘭克林的後塵了,他將會像他那個做管理員的老爸一樣了。要她認識到尤金正受召要走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並且只有放棄常人所走的道路才能實現這一召叫,為她仍為時過早。
尤金曾是他那一代人中的「憤青」中的一員。但是他和典型的「憤青」有一個差別,「憤青」沉湎於現代文化之中,他們提倡一種新的秩序,而尤金卻沉湎於古代文化之中,當尊嚴與意義仍存於時代的思想中時,他卻緬懷着舊的秩序。
在大學裡,尤金發現特別使他身心疲憊的一件事是聽學者們說:「抓住這個想法,加以擺弄,看看你能得出些什麼。」有一次,在他的研究領域中出現了一篇論文——《古代中國馬桶座圈的比較研究》,這篇論文受到大家一致的好評,被譽為具有重大意義的傑作。尤金無法想像自己研究古代中國文化不是為了真理的緣故。別人竟然可以從如此庸俗的事情上得到靈感,這再一次告訴他:他處於一個錯誤的位置上。後來,他提及別人對這一論文的讚譽時,稱之「決定性地」使他堅定了離開學術界的決心。
尤金將沿着真正的哲學家的道路走下去,並將承受由此給他帶來的種種艱難困苦。1960年底,他在日記中寫道:
「成為一個『哲學家』——不是一個『專業』或『學術化』的哲學家,而是成為一個活着就是為了思考的人——意味着受很多的苦……
「『哲學』關乎生死大事,這是真『哲學家』的道路。他必須將思考視為極其重要的事,他不能因任何其它次於思考的事而放棄思考。為了不使它成為他與真理之間的偶像,他又完全不能迷戀於它。真理最終無法以思考的方式獲得。但是,即便是將思想變成偶像的人,如果有人不因其它任何事物,不為了『共識』或『安全』的理由而放棄那一偶像的話,我仍然尊敬他。在像尼采那樣的人身上,有着極大的誠實,尼采『思考自己直至死亡』。但是在休謨身上卻只是有點誠實,他最終不相信思想是真正重要的事。但是,最偉大的『哲學家』就是自我思考到最後的人,最終接受了超越思想的東西。但是,這要比一個『哲學家』走的更遠,只有成為完全的人才會走得如此之遠。
「但是,歸根結底:思考就是受苦。一種理想,如果它是出自某人自身,就不僅只一種『想法』,它是通過親身體驗和受苦而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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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大學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尤金仍與布德伯格教授保持聯繫,偶爾仍會去他家裡進餐。但是,申紀明卻突然離開了舊金山。「就像蓋農一樣,」尤金回憶道,「他突然完全消失了,沒有留下地址。【1930年,蓋農離開法國前往埃及,他的許多朋友對此毫不知情,不知他去哪裡了,也不知他在幹什麼。他在埃及住了二十多年,直到去世。】我仍滿懷深情地記着他,但是,自從成為一個正教徒之後,我發現他的教導何其有限。他說,如果共產黨繼續在中國統治十年或二十年的話,中國的靈性傳統就會從這世上完全消失。這個傳統是多麼脆弱啊!但是,我所尋獲的正敎基督信仰將會幸免於一切,並繼續存在下去,直到世界的末日。因為它不僅只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信仰,就如同其它所有的傳統那樣;與此同時,他還是上帝親自賜予人類的信仰。」
尤金拿到了他的碩士學位,結束了他在大學裡的教職,他開始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寫作之中。他開始費盡心思收集在過去的歷史上產生「背信」的種種原因、它的現狀、及其未來的發展趨勢的相關資料。他閱讀了大量文獻資料;經常去舊金山的各大圖書館及舊書店,時常抱着一大堆書回到家裡;並將報刊雜志上使他產生進一步的領悟的文章收集在一起。
他相信要為了哲學——即「熱愛智慧」——而受苦,他正是按此信仰而生活的。他選擇不再以教職來維持他的生活,他找了一些不需任何技能就能從事工作:在餐廳裡打雜,後來成了一個管理員。在這一點上,他很像他的父親,正如埃絲特所說的那樣,他父親「總是從事一些低下的工作」。一直以來,尤金都從事學術領域內工作,他發現這種不需任何技能的工作令人筋疲力盡。他寫道:「我多少更多地了解了無產階級的超負荷工作的現狀。」但是他選擇這樣的工作有一個原因:他想要從事一些不需要耗費腦力的工作,這樣就不致影響他從事寫作所需的細致思想。
正如他在寫給他父母的信中所說,尤金不指望這本書會出版發行。他之所以要做出這樣的犧牲,僅僅是出於他對真理的熱愛。他在一本日志的首頁這樣寫道:「讓我們與所有『為了某種理由』而想瞭解眞理的人絕交,如果一個人不是出於內心深處對真理的饑渴,而是為了其它的一些動機而尋求真理,如果我們想要為了某事而使用真理的話,如果我們不只是純粹為了真理的緣故而熱愛它的話,那麼,我們就不是熱愛真理的人,我們就不會找到真理,它也不會使我們得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