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爾附近的羅伯斯海角保護區,尤金曾在此沿着海岸漫步。攝於1954年。
第十四章 再見
我不能舉目注視你的雙眼;
我無法抬起我低垂的頭;
能說的話也說不出口。
秋風吹起落葉,
我們必須分手,
在心中,我們滿懷深意:
不說話,是因我們都相信祂,
祂出於愛帶來了,
在靜默中,由虛無之中,
祂所孕育的宇宙。
——修士司祭單萌心
由於尤金的父母對俄羅斯正教會一無所知,因此,尤金告訴他們他對俄羅斯正教會感興趣時,向他們講述正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父親弗蘭克把正教看作羅馬天主教,他自己從小就是受天主教的教育長大。可以想像,他非常贊成尤金加入正教。
另一方面,尤金的母親由於受到冷戰以來所產生的恐慌的影響,將俄羅斯正教視為共產主義。因此,從一開始就對此表示反對。由於弗蘭克的父親是一位堅信社會主義的人,因此知道兩者之間的差異。於是,弗蘭克設法保護他的兒子,反對他妻子的批評。1959年2月,他給他的兒子寫了一封信:
你媽對俄國以及俄國所有的一切都有一種很複雜的恐懼感。她分不清俄國現在與過去的政府的所作所為以及俄國人的願望兩者之間有何不同。由於你表示對天主教感興趣,尤其對俄國正教感興趣,因此,她就把它們混淆在一起了。由於我從小生長於社會主義的氛圍之下,深受卡爾•馬克思這位當今共產主義運動之父(對我來說,他似乎確是如此)的影響。我知道在馬克思的信條裏,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宗教根本就沒有其存在的合理基礎及理由。我知道在俄國,天主教會與共產主義運動是死敵。為此緣故,我從未將你對教會的好感看成你對共產主義運動的同情。我知道你媽將這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聯繫在一起,只是因為它們兩者都與俄國有關。
……因此,不論你從你媽那裏得到任何諸如此類的消極態度,你都要記住我將堅定地與你在一起。不要對這些事感到沮喪。這只是大趨勢下的一段小插曲而已。
永遠愛你的老爸
事實證明,弗蘭克這些感人肺腑的話是正確的。埃絲特漸漸地改變了她對俄羅斯正教會的疑慮,儘管還有其它此類的小插曲發生,但是「大趨勢」一直沒有改變,直到最後。
更重要的是,弗蘭克的信一定在尤金的靈魂上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按照弗蘭克的家人的說法,弗蘭克幾乎從不給人寫信。很明顯,他感到有一種迫切的需要,必須給他的兒子寫信。雖然他並不清楚羅馬天主教與俄羅斯正教之間有何分別,但這並無關緊要。他以他自己的簡單明了的方式,將這些話告訴了尤金,對尤金而言,這是至關重要的:父親支持他去正教教堂。這次,弗蘭克一反常態,他情願明確表達出自己在這件事上不同意妻子的意見,最為重要的是,他所表達的是對他兒子無條件的愛。也許父親所表達的這份無條件的愛幫助尤金敞開心扉接受上帝的那份無條件的愛。就在他收到父親的來信後不久,尤金寫下了他的第一篇祈禱,祈求基督的憐憫。【見第十三章。】
※ ※ ※
1959年聖誕節放假期間,尤金去了他父母在海濱小鎮卡梅爾的新家,兩年前他們退休後就搬到了這裏定居。在此期間,他邀請艾麗森來住了三天。
尤金到了舊金山之後的最初幾年仍與艾麗森保持通信來往,但是他在那段灰暗的日子裏所寫的這些信令艾麗森非常失望,以致她將這些信件都燒掉了。事實上,現在艾麗森已放棄了他,視他為一個已經喪亡了的人,當她得知尤金已不再「向錐踢去」【使徒行實26:14】,並轉向基督時,欣喜若狂。尤金告訴她,自從他成為基督徒以來,每天都為她祈禱;但是,近來她要尤金更多地向她傾訴衷腸。她在8月17日的信中寫道:「你曾寫信來問我,你是否看起來待人很冷漠,你確實如此……為何你從不說你自己呢?……你曾說過你感到對人們很冷漠,也許現在你把我也包括在內了吧?……我也每天為你祈禱。非常感謝你的祈禱。不要說你的祈禱是沒有能力的。我感到你在受苦,但你卻不告訴我。」
12月27日,艾麗森來到卡梅爾。儘管她的這次訪問令人難忘,只是她與埃絲特的關繫有些緊張。由於某一原因,埃絲特不喜歡艾麗森,當艾麗森要尤金對此做出解釋時,尤金只是回答:「她嫉妒你。」就艾麗森那方面,她看到埃絲特對尤金施壓,要他成為她所想要他成為的世上的「成功」男人。「你為什麼不能像你的哥哥富蘭克林那樣呢?他已有了自己的加油站。」艾麗森聽到埃絲特這樣問她的兒子。對此,尤金只是簡單地答道:「他的問題比我更多。」
卡梅爾的海岸上有許多形態各異的岩石,岸邊綠樹成蔭,清新的海風徐徐襲來,對尤金這個喜愛在大自然中長時間一邊沉思冥想、一邊散步的人而言,這實在是個理想的去處。他和艾麗森在海灘上長時間地漫步。「他喜愛卡梅爾的海灘,」艾麗森回憶道,「卻憎惡卡梅爾的生活方式。」對於像亨利•米勒、傑克•凱魯阿克、加里•斯奈德這樣的波希米亞人以及「披頭族」而言,卡梅爾是先鋒派運動的中心,但是近來它卻為退休的「爆發戶」所佔據,他們在卡梅爾建起了一排排的新潮商場及餐館。
尤金與艾麗森在某個寒冷的冬夜經過長時間漫步之後,回到了羅斯家的客廳。尤金將《我心已足》的唱片放進留聲機,坐下沉思了起來。他母親偷偷地窺視着他們,想知道這一浪漫事件會有怎樣的進展。但是,她只看到兩人一動不動地坐着,兩眼盯着地板,聆聽着一首有關死亡這一主題的音樂。當合唱結束後,艾麗森關上留聲機,一句話也沒有說,回她的房間去了。她知道尤金不喜歡有人在這樣的一個時刻說話。艾麗森留下他獨自一人呆在客廳裏,遠處傳來海浪沖擊卡梅爾海岸的聲音,此時,巴赫對另一世界所譜寫的動人旋律仍在尤金的耳邊回蕩。
尤金很少與艾麗森談論過去。她注意到尤金一次也沒有提及他們在波莫納大學時的朋友。現在,尤金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他過去的生活被層層剝離。對他而言,某些事變得十分清晰。他告訴艾麗森,他過去之所以酗酒是因為他找不到上帝。現在,他已獲得了對上帝的信仰,因此,他不再需要借酒消愁了。
尤金向艾麗森談論正教會,告訴她是正教會使他發生這些變化的。他這樣說:「正教比巴赫更棒!」他想在主日帶艾麗森去參加正教的事奉聖禮。她答應了,但卻說為了能領受聖餐,她也要去參加聖公會的聖餐禮。那個主日的大部份時間都是在教堂裏度過的。他們先參加聖公會的禮拜,禮拜後尤金很客氣地對艾麗森說:「還算不壞!」之後,他們參加了正教會的聖塞拉芬堂的事奉,這是一座俄羅斯傳統的教堂,位於卡梅爾的海濱鎭,離尤金父母家約有五英裏的路程。正教的優美禮儀給艾麗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問題是:由於傳統的正教教堂裏是沒有坐位的,艾麗森的兩腳因長時間站在尤金身邊而感到疲憊不堪。她連頭也沒有回,朝放在牆邊的那些長椅看了看。但不知怎的,尤金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遂鄭重其事地輕聲對她說:「那些椅子是專為老人與病人準備的。」就這樣,艾麗森一直站着。後來,她回憶道,作為補償,尤金請她去吃午餐。在她的記憶中,尤金通常對她的感受都是「非常體貼入微」的。
在正教教堂裏,艾麗森注意到人們畫十字的方向與羅馬天主教及聖公會畫十字的方向相反,總是先右後左。「為什麼你們畫十字時要倒過來呢?」她問尤金。他笑着答道:「你們為什麼要反過來呢?」
艾麗森發現尤金非常熱愛正教會,同時也發現他對是否要加入正教則表現得猶豫不決。「他要決定做某件事時總要花費許多時間。」艾麗森這樣回憶道。尤金知道加入教會要——或者說是應該——改變他生命中的一切,而他不想就這樣隨便地加入教會。
尤金僅僅只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前往俄國教堂參加禮儀,這並非一件難事。在一個信徒全部都是俄國移民的教堂裏,尤金是個外國人,信徒中許多人幾乎聽不懂英語。在那時候,正教還未像今天那樣地在美國與西歐開展大規模的皈化運動。那時,很少有西方人士皈依正教,皈依正教的西方人士要末是知識份子,要末就是為了與一個正教徒結婚而皈依正教。尤金在許多不同的教堂參加禮儀,在那些教堂裏的許多俄國移民的思想裏,一個美國人自己前來皈依正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另一方面,艾麗森卻毫不猶豫地指責尤金不願委身於正教會。「你不能只去教堂,卻從不做任何事。」她對他說,「你必須受洗或受聖膏【受聖膏即天主教通常所說的堅振聖事。一個在天主教或基督新教內受過洗的人加入正教都應接受傅聖膏禮。在某些情形下,也會要求他們接受洗禮。】,成為一個正教徒,因為你需要聖事的滋養。」
半年後,1960年的夏天,尤金在長堤市(Long Beach)再次見到了艾麗森,她在那裏從一個殘廢的匈牙利移民和他的女兒處租了一所廉價房屋。她已經注意到在尤金身上所有的變化。他更多地投入到正教會中,自己自認是個正敎徒,他知道他完全加入教會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但是他對自己的前途仍不肯定。
正如尤金後來寫信給艾麗森時所說的,他此時已經斷絕了各種罪惡以及在他那幽暗歲月中的不道德行為。現在他正在考慮娶妻生子的可能性。在他們在長堤市見面的時候,他提出了要與艾麗森結婚這一話題,談到他們在正教會裏結婚的可能性。「他說也許將來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名司祭。」艾麗森這樣回憶道。「他說他想要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家庭,但是,他卻說他不會附和他們去喜愛俗世的事物,諸如:金錢、工作、小汽車、等等。他認為他不會滿足於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以維持生計。他憎惡學術界,感到他們只是一群生活於自己狹小領域內的人,根本不明白什麼是現實。他認識自己的缺點;也知道他不適宜於世界。但是,他卻不知道他應作什麼。」
艾麗森告訴尤金,如果他們結婚的話,她會找一份工作來維持家用。「他說他決不會同意她這樣做的,」艾麗森回憶道,「因為這對他而言,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尤金就像在波莫納大學學習時那樣,對艾麗森敞開心扉,向她傾訴自己最私密的恐懼及所關心的事。多年後,艾麗森在回顧尤金為期一週的這次到訪時,這樣說:「雖然他詳細地談論結婚以及所有與之相關的事宜,他卻深知自己不會結婚的。但他很在乎我,這是他想要讓我知道的。」艾麗森相信尤金覺得那將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尤金非常傷感,特別是在分手的時候。的確,雖然他仍與她保持通信往來,但之後,在此塵世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