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世界,晚安!」
一個人的靈魂不論轉向哪一面,除非投入你的懷抱,
否則即使傾心於你以外和身外美麗的事物,也只能陷入痛苦之中。
──聖奧古斯丁的《懺悔錄》
如果說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了尤金正教信仰的話,那麼是巴赫給了他基督。
──艾麗森
正如在不知不覺中,禪間接地使尤金知道,他的靈魂眞正需要的是什麼,尼采亦然。但是還有另一種影響使他直接地認識到這一點,那就是音樂。正如教會的諸聖教父所教導的,音樂是最接近靈魂的語言。
「尤金聽的音樂要比他讀的書來得多。」艾麗森這樣寫道。1954年,他帶她去看由穆索爾斯基創作的俄國歌劇《鮑里斯•戈多諾夫》,這是一齣充滿另一種異國情調的基督信仰的歌劇,這令他着迷。他這樣評論道:「我以為德國人的思想深刻,但看來俄國人的思想更加深刻。」
儘管這樣,在尤金一生中影響他最大的作曲家是德國作曲家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我們在一起聽的幾乎都是巴赫的作品。」艾麗森繼續說道。「我們的朋友阿爾伯特•卡特喜歡巴赫的作品:他向尤金和我介紹巴赫。我們十幾個人曾整夜坐在那裏聽巴赫的作品。尤金特別喜愛聽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約翰受難曲》、《馬太受難曲》、《聖母尊主頌》、康塔塔、以及《聖誕清唱劇》……最初他喜愛的是音樂,後來歌詞占據了他的腦海……巴赫所使用的歌詞直接取自福音和其它聖經章節。他聽到聖經的話語被寫進了音樂,這給了他最深刻的印象。」
巴赫的第82號康塔塔改變了尤金的生活。這首康塔塔名為《我心已足》(Ich Habe Genug),涉及死亡的主題。這首康塔塔是專為聖母獻主節而作的,耶穌聖嬰在聖殿裏被奉獻,當聖西麥翁向祂和祂的母親致意時,向主說他已做好準備去死了。巴赫所創作的這首作品以一種激動人心的方式表達了一個人對天國的渴望,希望能超脫這個「苦難的塵世」。男中音唱了三首詠嘆調,伴隨着簡單、哀怨而又極其優美的曲調向自己的靈魂傾訴。第一首詠嘆調是一聲獲得釋放的嘆息,人生的終結即將來臨:「我心已足。我懷抱着救主,信友的希望。我心已足!我看到了祂,我以我的信仰擁抱耶穌,今天我將快樂地離開此世。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耶穌屬於我,而我也屬於祂。我在信仰中緊緊擁抱祂,如同西麥翁一樣,我已經看到來生的福樂。讓我們和祂一起進入永生!但願主將我從人生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如果現在就是我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要快樂地向世界宣布:『我心已足!』」
在第二部份中,音樂變得平靜柔和,彷彿搖籃曲一般,靈魂開始永遠地閉上它今生的眼睛:「困乏的眼睛,安睡吧!平靜安適地閉上眼睛吧!世界,我將不會長久停留在這裏,我捨棄了你,我靈得以興盛!我在世界上只能忍受。但在上主的懷中,我能望見,甜蜜的快樂,安靜的休憩。」
之後,靈魂強烈地呼求:「我的上帝,祢何時召叫我平安地離開人世,使我的肉體躺臥在寒冷的墓地中,而我的靈魂安息在你的懷中?」對這世界,靈魂死了,它向世界道別道:「世界,晚安!」
曲調中止了,只有管風琴以低沉的聲音演奏着,這代表着死亡的經歷。在第三部份裏,靈魂擺脫了塵世的糾纏,脫離肉體,進入永恆。此時樂曲輕快、自由,喜樂,彷彿一隻在天空飛翔的小鳥一樣:「我因我的死亡而歡樂!」
※ ※ ※
艾麗森與尤金一樣,也很喜歡聽《我心已足》。她會去見尤金,讓他為她放《我心已足》的唱片。漸漸地,這成了他們之間的傳統,在艾麗森回家之前,尤金總是為他放這張唱片。但是,如果還有其他人在場,他就不放它。到了該艾麗森回家的時候,他就起身,每次他都會說同樣的話:「你不想在你回去前聽一些音樂嗎?」不論艾麗森回答什麼,他都會拿起那張唱片,問她想聽哪一面。同樣,不管艾麗森說什麼,他都會播放《我心已足》所在的那一面。之後,他就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眼都不看周圍發生的事,一言不發。他會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它。當艾麗森起身要走時,他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聽着。他會這樣一動也不動地坐着聽上好幾個小時,冥想着這首康塔塔所帶給他的啟示,在他的一生中似乎沒有什麼能比它說得更深刻的了。
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死亡的現實深深地影響着尤金。在此塵世,生命對他「已足」矣,他渴望另一些事物。就某種意義而言,在他的痛苦中,他早已「死於世界」了。巴赫的這首康塔塔暗示了另一個超越死亡的世界,對他而言,那是個未知的世界。這不僅是一首由一位極有教養的天才所作的優美音樂,顯然,它出自一個親身經驗到上帝和他自己不朽的靈魂的人,他用音樂的語言描述出這一體驗。
艾麗森相信巴赫在尤金的一生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地位。漸漸地尤金被帶回到對上帝的信仰之中。「我對此堅信不疑。」她說,「因為實際上音樂一直折磨着他。」他發現當代基督宗教的上帝令人厭煩而不確定,對他而言,這樣的上帝肯定是死了。他決不可能重新接受這樣的信仰。但是巴赫這位十八世紀的路德會信徒的上帝是否存在呢?這音樂直接向他的靈魂講述了些什麼,若是要尤金對此輕易地毫不加以思考的話,那是不可能的。
這一切「折磨」着他。艾麗森回憶道:「他會喝得大醉,躺在地板上,用拳頭擊打地板,大叫大嚷,要上帝離開他,好讓他獨自一人待着。」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寫的長篇小說《鬼》(又譯為《附魔者》)一書中,有一個像尼采一樣的人,名叫基里洛夫,他發動了一場只有他一個人參加的戰爭來反對上帝這一理念。書中還有一個名叫彼得•韋爾霍文斯基的人,他對基里洛夫作了一個極具洞察力的評論:他強烈地想要證明上帝不存在,這正說明他「可能比任何一個司祭更相信上帝的存在。」當我們想到年青的尤金在絕望中用拳頭擊打着地板時,我們就會想起這一評論。尤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他來說,有關上帝的問題最終都只歸於這件事——「上帝是否存在」。無論他的理智是如何說服他自己相信一個編造出來的非位格性的「自我」,在他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若是沒有一個具有位格的上帝,生命實在是脆弱不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