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叛逆的種子

波莫納大學校園內的林蔭道,1954年

 

偉人的謬誤比小人的真理更富有成效。

──弗里德里希•尼采

 

  1952年秋天,尤金進了南加里弗尼亞的波莫納大學,住進了大學的學生公寓。

  那時,尤金已是個身高一米八八、個子修長、體態優雅的小夥子了。他的皮膚白晰,下巴寬寬的,牙齒潔白,鼻子長長的,非同一般地猶如雕刻出來的一樣,額頭高高的,一頭濃密的褐髪徑直梳向腦後。最突出而吸引人的是他那雙體貼人意、洞徹人心的藍色大眼睛。他常常身穿一件白襯衫,袖子向上卷起。

  波莫納大學與斯坦弗大學被公認為加里弗尼亞最好的私立大學,是全國最好的幾所小規模的文科院校之一。它和哈佛大學一樣,是由新英格蘭的公理會信徒創辦的,以「橘林區的牛津大學」而著稱。它仿效牛津大學,由幾所各自獨立的分院所組成。波莫納大學的許多教授來自東部的那幾所被稱為「常春藤」的大學,一些敎授是獲得羅茲獎學金的學者。由於每個教授只帶十個學生,因此學校十分重視對每個學生的個別培育。但是學校的入學率卻非常低:每四個報考者中只有一個人被錄取。

  由於學院的公理會背景,在尤金就讀於波莫納大學時,它是保守派的重鎮。在這些戰後經濟繁榮的時期裡,學院的氣氛是寧靜而自鳴得意的。建築物的墻上爬滿了常春藤,在晴朗的天空下,綠樹成蔭,花草遍地。那裡的氣候溫暖宜人。鄰近的小鎮只有幾千居民。

  在那個時期,無論在美國的哪一所規模較小的大學裡,學生都極其重視知名度。每個人都知道誰是受人歡迎的,誰不受人歡迎。那些被學校當局選拔出來、被認為最有可能獲得重大成就的學生被稱為「精英份子」。他們是敬業與正直的代表,成了那些傻裡傻氣的大學一年級新生的幕後顧問。就如那時的一個學生所說:「每個人都夢想成為精英份子,每個女孩都夢想嫁給一個精英份子。」大多數的「精英份子」也是「納皮士」──最受人尊重的學生聯誼會成員。

  就像在高中時期一樣,擁有一輛汽車、開車兜風仍是非常時髦的事。最受大衆歡迎的社交活動是跳舞、海濱游泳、滑雪,橄欖球尤其受到大家的喜愛。每場球賽之前,大家會在球場內點起篝火,圍着篝火舉行造勢活動,那時,大家會一起唱起那首深受大家喜愛的校園歌曲:

 

  咚,咚,咚,咚……

  鼓聲打破沉寂

  回蕩在波莫哈納的上空

  勇士們的歌聲

  回蕩在波莫哈納的上空……

 

  大學一年級新生的入學過程還包括其它的一些大型活動,其中有為女生舉行的「甄選」禮以及與二年級學生進行一場狂野的泥戰。

  對於所有這些活動、所有這些追逐名利及成功的渴求,十八歲的尤金都漠不關心。假如這就是「真實的生活」的話,他越來越對此表示厭惡。他仍然像先前那樣的沉默寡言、喜歡沉思,儘管如此,某種激情正在他內慢慢形成。他的首要目標是在他自身內尋找他為何要存在的原因,以及深刻地認識並理解現實。所有其它一切在這一目標下都顯得毫無意義。

※  ※  ※

波莫納大學的最初的建築──夏樓。攝於1983年。

  為解決他的這一「終極問題」,尤金很自然地使用了他的最大財富──他的智力。他開始認眞學習西方的哲學,他在哲學系選修了好幾門課程。他的一位老師是弗雷德里克•桑塔格,他是一位嚴格而又苛刻的教授,他早就成了波莫納大學的一個傳奇性人物。

  在大學一年級結束時,尤金寫了一篇論文,概述了當時他所得出的哲學結論。那時他只相信自己的邏輯理性、他的科學及數學知識,並從斯賓諾莎的天才思想裏得到一些啓發。在這篇題為「上帝與人:兩者之關係」的論文裏,尤金寫道:「我以『宇宙』一詞指稱『上帝』。我相信,這是對『上帝』一詞所做的改造,因為這詞更好地表達出我(在此)想要陳述的那個無人稱的、統一的概念……所有科學都提到宇宙的存在(宇宙即一切事物的整體)。除此以外,在科學裏並沒有提到上帝的存在。由於目前我尚未形成我自己的知識論,因此,為了方便起見,我假定能够通過科學獲得(能够達致的最確定)知識。因此,我相信科學的發現,它只提到了宇宙的存在;我不接受一個獨立於宇宙而存在的上帝的概念,因為這缺少證據。」

  這就是尤金的經驗主義理性所能得出的結論;即便斯賓諾莎的天才思想也不能給出更好的結論。對於人生的目的,尤金這樣寫道:「人生的唯一目的就是存在,幸福地存在……人必須為了使自己獲得幸福而生活,人之所以要接受生活中的不幸,那只是因為這是獲得更大幸福的途徑。人對宇宙的熱愛會幫助他獲得更幸福的時光。」

  從這篇論文我們可以看出,尤金在那時已經徹底放棄了他先前所接受的基督新敎的信仰。他開始憎恨他從小就生活於其中的那種自鳴得意、平淡無奇而又注重消費的中產階級文化。他以為,這種文化中所具有的上帝的觀念是浮淺而迂腐的,凡是想要充份發揮自己理智的人都不應持有這種觀念。它的宗敎只是那些害怕或實際上無法更深入地探究事物本質的人無條件地接受某種簡易的答案而已。對尤金來說,新教所表現出來的是:那些為現世及其幸福而生活的人通過他們生活中的「宗教」的一面來裝飾、美化自己的日常生活,為之辯護,為使自己更能忍受每天生活中所發生的一切。由於他的內心感受與此不同,他知道自己決不會强迫自己接受美國基督新教的世界觀及其對美滿家庭所持的理念。他不會接受這些已被大衆普遍接受的觀念。他想要逃出這種思想的牢籠,但又無處可逃,因此他惟有反叛這一切。與此同時,無論他是否意識到,他的靈魂正在尋求某種比斯賓諾莎枯燥的理性主義更具「靈性」的事物。

  一些年輕的理想主義者反叛他們童年時代所接受的基督信仰,他們不接受任何超越理性的事物,卻又尋求其它某些能滿足他們靈性需求的事物。這樣的人極易接受一些聽起來非常誘人的話語。當尤金在西方哲學裏尋求的時候,他受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哲學家的吸引:弗里德里希•尼采,他象一位先知似地大聲疾呼。尤金在大學期間讀了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的德語原著,大受震憾。

  尤金與尼采具有某些共同之處。他和尼采都追尋崇高的理想,都深入而又熱切地探尋終極問題;他們都出生在基督新教的宗教氛圍裏,基督新教雖然應許將他們靈魂所需要的一切都給予他們,卻無法做到這一點;他們都性格內向,不善交際,感到與他們周圍的人疏離,都經歷了他人無法理解的內心痛苦;他們都厭惡標準化的行為準則,反對為人處世馴服懦弱,並批判這種「群居心態」,他們認為新教的基督信仰就是這種心態的典型。尤金離開大學多年以後這樣評論尼采的反判精神:「他生性極為浪漫,對所有高尚的思想都極其開放……他年青時,是一所基督新教的神學院的學生,由於他在基督新教裏所看到的是軟弱的法則,因此開始厭惡基督信仰。當然,這是正確的,因為路德將基督教的修行理念從基督信仰裏除掉了,所剩下的只是一些極其虛弱的東西,根本無法滿足人的理性與心靈……尼采可能從未看到過一個努力奮鬥的人,沒有看到過一個大修行者,也從來沒有看到過一位基督教的英雄。由此他便認定全部的基督信仰都是極其荒謬的鬧劇,是對人類的欺詐行為,是無法滿足人追求眞理的理性的,是一徹頭徹尾的迷信。尼采認為人只能認識符合理性的事物,他的思想裏充滿了這種觀念,因此他拒不承認任何超越理性的事物的存在。另一方面,他看到基督(新教的)信仰對人的心靈什麼也沒有說(其實這是由於基督新教削弱了基督信仰的內涵,因而使信仰變得蒼白無力),他看到基督信仰只是讓人們安於現狀,因此他說那是使人變得像綿羊般馴服的信仰……

  「尼采本人生性就追求高尚的理念並願為之而奮鬥。他是希臘文學的忠實讀者。在他早期寫的一本書裏,他談論了古希臘諸神之一的狄奧尼索斯對希臘文學的影響。直到他那個時代,人們都以為希臘是古典的阿波羅傳統的故鄉。但是他卻說不,他說希臘人也充滿了奮鬥的精神與浪漫的情感,他認為這些都以狄奧尼索斯神為代表的。這就是他所想望的,他要像狄奧尼索斯那樣,不斷地努力,為了某些更超越的事物而奮鬥。」

  雖然當時尤金還未認識這種努力奮鬥的性質,但卻希望自己也能與尼采一起分享這種奮鬥,這其實是一種對「修行」的渴望。然而,新教卻對此加以否定。尼采的努力奮鬥,加上他拒絕了基督信仰,使他發展出了「超人」的思想。尼采說,人是渺小而軟弱的,人也是短暫的,因此必須戰勝他,必須以超人來取代他。在後來的歲月中,尤金這樣評論道:「大聖安托尼將給尼采一個回答,他確實戰勝了人(他自己的人性),就像是一位生活在人間的天使。」但是,在那時,他還未眞正認識到基督徒修行主義的眞諦。

  尤金曾這樣說:「尼采寫過一些優美的詩歌,描述生命中的黑暗面、人生的黑夜以及孤獨等主題。」他在這裏所談論的是諸如「夜之歌」那一類的詩歌,查拉斯圖拉吟誦了這首詩歌以表達他的感受:「夜已到來:現在噴泉之聲音響得愈高了。而我的靈魂也是一個噴泉……我身上有一件從未平靜過,也不能平靜的東西;它想高喊起來。我身上有一個愛的渴望……唉,冰圍着我;我的手接觸着冰而發燒……夜已到來:唉,為什麼我不得不是光呢!而渴求着黑暗呢!而孤獨呢!」尤金在他早年的痛苦歲月裏一定對靈魂的這種黑暗、可怕而難以忍受的渴望身有同感。

  尼采最後的十二年精神錯亂了,在此期間他不可能再寫任何東西了。儘管人們普遍以為他是突然發瘋的,但是一些具有敏銳洞察力的作家則認為他是在他的寫作生涯期間漸漸發瘋的。

  尼采瘋狂的觀點是德國唯心主義思想家(甚至也包括斯賓諾莎在內)的狂傲哲學的必然結果,他們否認或削弱了上帝的眞實性,漸漸變得自我崇拜、狂妄自大,走向虛無主義。尼采這位瘋狂的先知就像瓦格納筆下的異教巨龍一樣地怒吼,從他口中噴射出誘人的火焰。這就是超人──亦即敵基督──的新宗教。無論這一宗教是如何的瘋狂,對年青的尤金而言,它要比基督教更有意義。他認為當時的基督教是懦弱無能的。

波莫納大學的布里奇斯禮堂,攝於198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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