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教宗大額我略與教宗奧諾里

 

教宗大額我略

586年,拜占庭皇帝莫里斯將「普世」的稱號授予君士坦丁堡的宗主教聖若望,教宗大額我略感到震驚。這個頭銜只是意味著若望是帝都的宗主教,但額我略認為這意味著若望在宣布自己是整個教會普遍的主教。

現代的羅馬天主教徒可能會期待額我略寫信給若望,說只有教宗才是普遍的主教,教會中沒有另一普遍的主教的空間。然而,額我略卻告訴若望,這個頭銜本身是不合法的,因為沒有普遍的主教,「凡是自稱普遍的主教的人,或者想要獲得這個頭銜的人,由於他的驕傲,而成了敵基督的前驅。」(聖額我略一世致持齋者聖若望書)

額我略怎麼可能寫說他認為,作為教宗,他擁有如第一次梵蒂岡會議所說的「羅馬教會具有對其它教的一般權柄之領導地位,且這羅馬教宗的治權真實地是主教的權柄,是直接的」,羅馬教宗擁有「對於整個天主的普世教會之首席治權」(《永恆牧人》,1,3)?顯然,大額我略並不同意他十一世紀的繼承人教宗額我略七世的觀點,額我略七世寫道:「只有羅馬教宗才有資格被稱為普遍的(主教)。」

教宗擁有普遍管轄權這一觀點的捍衛者指出,大額我略也寫道:「至於他們對君士坦丁堡教會所說的,誰會懷疑它服從羅馬宗座?最虔誠的皇帝和我們的兄弟及該城的主教一直都是這樣說的。」還有,「如果在主教中發現有任何過錯,我不知道有誰不服從它(羅馬宗座);但如果犯有沒有任何過錯,出於謙卑,所有主教都是平等的。」

然而,教宗作為當時教會的第一主教,其首席地位並不是問題所在。問題是這種首席地位是否賦予了它對整個教會一般而又普遍的管轄權,以及在定斷信仰和倫理教義時是不可錯的。羅馬天主教的護教士常常提出證據,證明教宗在第一個一千年中擁有首席地位,似乎這本身就確立了他的普遍管轄權和不可錯誤,但很明顯,在第一個一千年中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認為不可錯性包括普遍管轄權和不可錯誤。大額我略明確拒絕任何主教擁有普遍管轄權的想法。

大額我略在給若望的信中還這樣寫道:

你要對作為普世教會之元首的基督說什麼呢?你要在最後審判時對祂說什麼呢?你要以普世的頭銜,使他的所有肢體都服從你自己嗎?請你告訴我,如果不是路濟弗爾蔑視他的同伴──天使軍團,試圖爬到至高之處,你要模仿誰呢?……但是,如果有人在教會中篡奪一個包含所有信徒──普世教會──的頭銜──這是何等褻瀆啊!──他就會和路濟弗爾一起跌倒,因為他把自己稱為普世的。願所有的基督徒都拒絕這一褻瀆的頭銜──當這個頭銜被一個人瘋狂地篡奪時,就奪走了每個司祭的司鐸榮譽。(聖額我略一世致持齋者聖若望書)

在此基礎上,一些羅馬天主教的護教者認為,額我略認為若望接受了「普遍的主教」的稱號,實際上是宣布自己為唯一的主教,罷黜了所有其他主教。但是,由於若望並沒有做這樣的事情,額我略這樣說實際上不太可能意為他以任何字面的方式剝奪了「每個司祭的司鐸榮譽」。顯然,教宗額我略的意思是,如果有一位普遍的主教,那麼所有其他主教就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主教,而僅僅是普遍的主教的副手、助手或代理者。事實上,額我略的話證明了他的預言性。今天的羅馬天主教的主教們並沒有像第一個千年的主教們那樣,按照聖亞大納削、聖大巴西略、金口聖若望、亞歷山大里亞的聖濟利祿和其他許多人的方式,在確定神學爭端時發揮積極作用,為教會的神學財富作出貢獻。相反,他們在這些問題上向羅馬看齊,是教宗在他們當地的意願的執行者。教宗額我略對普世宗主教的警告被證明是真實的──羅馬天主教的主教處於普遍的主教(羅馬教宗)的權威之下。

無論如何,教宗額我略一世(他說:「凡是自稱普遍的主教的人,或者想要獲得這個頭銜的人,由於他的驕傲,而成了敵基督的前驅。」)和教宗額我略七世(他說:「只有羅馬教宗才有資格被稱為普遍的(主教)。」)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分歧。兩者之中只有一個是對宗徒信仰、正教信仰的一個方面所做的準確總結。而不可能兩者都正確。

我的老朋友雅各伯•利庫迪(James Likoudis),這位從正教皈依羅馬天主教最傑出的皈依者,也是一位激烈而又堅定的羅馬天主教護教者,他也指出了額我略一世的另一段話:「有誰不知道聖教會是建立在宗徒之長的可靠之上,他的名字表達了他的堅定,他被稱為伯多祿(源於磐石一詞)……雖然有許多宗徒,但只有宗徒之長的宗座……因其首要地位而獲得最高的權威。」(致亞歷山里亞宗主教歐洛吉書,書信七)

我知道雅各伯•利庫迪是個誠實正直的人,因此我確信他沒有故意把最後一個省略號中的材料從他的引文中漏掉,以達到誤導人的目的。也許他認為被省略的語句會使讀者感到困惑,並需要進行闡釋,這將使他遠離其主要論點。無論如何,引文全文是這樣寫的:「雖然有許多宗徒,但只有宗徒之長的宗座,也就是三個地方中的一個宗座,因其首要地位而獲得最高的權威。」(著重字體是本書作者所加)。

「三個地方中的一個宗座」。聖額我略指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即:在傳統上,聖伯多祿被認為是羅馬和安提約基雅宗座的創建者,而他的弟子、第二部福音書的作者聖馬爾谷則是亞歷山大里亞宗座的創建者。他在強調在加采東大公會議及其法令二十八(羅馬並未接受該法令)之前各教區的優先地位,並說羅馬、亞歷山大里亞和安提約基雅的教會都優先於君士坦丁堡的教會。他清楚地認為,這三個地方同時都是宗徒之長伯多祿的宗座,這一信念為他的前任(可追溯到教宗大良)和他的許多繼任者關於伯多祿首席權和權威的聲明投下了耐人尋味的光芒。同樣明顯的是,他不認為宗徒之長的宗座具有最高權威,也沒有說羅馬具有君主的權力,能對其他宗主教發號施令。

任何關於教宗額我略拒絕普遍的主教的想法的疑問,都被額我略本人在另一情形下的所作所為打消了,當時亞歷山大里亞宗主教歐洛吉稱呼他為「普遍的教宗」。亞歷山大里亞宗主教過去和現在都被稱為「教宗」,因此,歐洛吉顯然是將他自己作為亞歷山大里亞教宗的地位與羅馬教宗進行對比,後者對整個教會行使權力。但羅馬教宗本人卻不願意這樣做。額我略在給歐洛吉的信中不僅拒絕了「普遍的教宗」這一稱號,還拒絕了羅馬教宗可以向其他宗主教發號施令的想法,而這正是後來的教宗們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閣下還小心翼翼地宣布,你現在在給某些人寫信時,並沒有使用使人產生驕傲的頭銜,這些頭銜都是從虛榮的根源中產生的,你對我說,正如你所命令的。「命令」這個詞,我求你不要讓我聽到,因為我知道我是誰,你是誰。因為在地位上你是我的弟兄,在品格上是我的父輩。那麼,我沒有命令,而是希望指出似乎是有益之事。

然而,我沒有發現,閣下您願意完全記住我提請您注意的這件事。(致亞歷山里亞宗主教歐洛吉書,書信三十)

然後,教宗額我略將注意力轉向了「普遍的教宗」這一稱號,認為使用這一稱號會詆毀其他主教的權威。

因為我說過,無論是對我還是對其他人,您都不應該寫這種東西;然而,在您寫給我這個禁止寫這種東西的人的書信的序言中,您認為應該使用一個使人產生驕傲的頭銜,稱我為普遍的教宗。但我請求閣下您不要再這樣做了,因為你給予別人的超出了理智的要求,它從你自己身上除去了。至於我,我並不尋求通過言語,而是通過我的行為來獲得成功。我也不認為那是一種尊榮,因為我知道我的弟兄們會失去他們的尊榮。因為我的尊榮是普世教會的尊榮,我的尊榮是我的弟兄們的堅實力量。那麼,當每一個人應有的尊榮沒有被剝奪時,我才真正是有尊榮的。因為如果閣下稱我為普遍的教宗,您就否認了您自己就是你普遍所稱的。但對我們來說卻遠非如此。要遠離那些使虛榮心膨脹和傷害慈善的話語。

事實上,閣下知道,這一頭銜在加采東公會議上,並由後來的教父們授予了我的前任。然而,他們中沒有一個人願意使用這個頭銜,因為在尊重這個世界上所有司祭的尊榮的同時,他們可以在全能的天主前保持自己的尊榮。(致亞歷山里亞宗主教歐洛吉書,書信三十)

因此,按照教宗額我略的說法,一些教宗拒絕了後來的教宗為自己爭取的頭銜,並要求別人不要這樣稱呼他們。

 

教宗奧諾里

不幸的是,加采東大公會議並沒有結束困擾教會的有關基督兩性的爭論。那些認為基督只有單一的天主性,而他的人性被納入其中的人陷入了分裂;這是當時教會的相當一部分,包括埃及和敘利亞教會的很大一部分。在第七世紀,君士坦丁堡宗主教塞爾吉和其他幾位神職人員試圖用一個折衷的方式來彌合這種分裂,教導基督只有一個意志。

然而,耶路撒冷宗主教聖索弗羅尼堅決反對這種說法,認為說基督有兩個意志是說祂具有天主性和人性的一部分;否認祂有人的意志意味著他根本就沒有人性。索弗羅尼正確地認為,一志論,即認為基督只有一個意志的觀點,與一性論,即認為祂只有一個本性的學說一樣,都是異端。

塞爾吉試圖爭取教宗奧諾里站在他這一邊,就寫信給他,問他是否可以接受說基督只有一個意志。教宗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我們宣認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有一個意志,因為我們的(人類)本性顯然被天主性所取得,而且這一點是無懈可擊的,就像在(原祖)墮落之前一樣。」

在這裡,(羅馬的護教士)又可以提出與教宗英諾森和教宗佐西穆相同的論據。是的,他們沒有使用19/20世紀教宗定斷教義的方式,但他們都清楚地意在定斷整個教會都要持有的信仰教義。教宗奧諾里的聲明是在給君士坦丁堡普世宗主教塞爾吉的信中給出的,作為對普世宗主教所提的教義問題的回覆。因此,這並不只是奧諾里的私人意見。

而奧諾里的觀點是異端。有些人認為,奧諾里有關「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有一個意志」的說法相當於現代的「一心一意」:說「我們在這個問題上一心一意」意味著我們同意,而不是說我們的兩個腦袋共用一個大腦,因此,奧諾里是說主有「一個意志」,因為他的人類意志總是與他的神聖意志一致。

然而,鑑於教宗奧諾里受到諸聖教父的譴責,在間隔如此長的時間後猜測他的意圖是危險的。這種說法實際上也不能為教宗開脫。他寫的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當時他認可的表達方式被異端者用來推進他們的異端,他實際上是在他們這樣做時蓋上了他的印章,予以肯定。一志論者可以而且確實堅持認為,教宗本人已經承認了「我們的主耶穌基督有一個意願」,因此教宗是他們的同黨。

因此,教宗即使嚴格說來並沒有犯異端罪,但不可否認的是,他認可了一個異端表述方式,從而允許異端傳播,而不是辨別它和打擊它。因此,他在死後,受到第六次普世大公會議,即680年的第三次君士坦丁堡大公會議的譴責。教宗阿加托在寫給皇帝和大公會議的信中宣稱,「正教信仰的福傳與傳自宗徒的正確性」是「建立在宗徒之長、真福伯多祿的這一教會堅固磐石上的,因他所領受的恩寵和守護,這教會(即羅馬教會)免於任何錯誤。」

然而,在對這一主張的含蓄拒絕中,第六次普世大公會議的教父們譴責了「曾任舊羅馬教宗」的奧諾里,因為他「就我們的真天主、神聖聖三之一位的基督的兩性,為整個教會豎起了一個意志和一個行動的絆腳石」。因此,「我們定斷,應將曾任舊羅馬教宗的奧諾里從神聖的天主教會中驅逐出去並加以詛咒,因為我們發現他寫給塞爾吉的書信,在各方面都遵循塞爾吉的觀點並確認他不虔敬的教義。」與會的教父們宣告道:「異端者奧諾里,應受詛咒!」

十七世紀的法國主教和神學家雅克-貝尼涅•博苏埃(Jacques-Bénigne Bossuet)認為,這是「一個肯定的證據,證明他們沒有理解阿加托的表達方式,好像有必要不經討論就接受羅馬宗座的每項法令,甚至是有關信仰的定斷,因為它們要接受大公會議的最高而又最終的審查」。(《捍衛傳統與諸聖教父》第七卷,第二十四章)

出席大公會議的教宗代表對這一切沒有提出任何抗議。教宗良二世在確認大公會議的法令時寫道:「我們詛咒新謬誤的發明者,即德奧多西、塞爾吉……還有奧諾里,他們並沒有試圖以宗徒傳統的教導來聖化這宗徒教會,反而是藉著卑鄙的背叛行為使其純潔性受到了污染。」(教宗良二世致君士坦丁四世皇帝書)良在給西班牙主教的信中說,奧諾里「沒有像宗徒權威那樣,在異端教導剛開始時就將其撲滅,反而由於他的疏忽助長了它」。(見1913年版《天主教百科全書》,「奧諾里一世」條目)

教宗奧諾里隨後在787年被第七次普世大公會議譴責;羅馬並沒有提出抗議。同樣,根據1913年的《天主教百科全書》,他受到譴責,「從第八世紀到第十一世紀,每一位新教宗的誓言裡都這樣說:『偕同奧諾里,他為他們邪惡的斷言火上澆油……』,對教宗奧諾里的譴責一直保留在《羅馬日課經》6月28日聖良二世的經課之中,直到十八世紀。」(見1913年版《天主教百科全書》,「奧諾里一世」條目)

對於奧諾里是否因異端而受到眾多教宗的譴責,還是僅僅因為忽略了對正教信仰的維護而受到譴責,以及他是否是以宗座權威發言,在教宗不可錯論的反對者和捍衛者之間存在著很大的爭議。然而,對奧諾里的譴責最重要的一點是,兩次普世大公會議和數個世紀以來的眾多教宗竟然敢於譴責教宗。如果今天的教宗批准了一個尚未被普世大公會議或以前的教宗明確定斷為異端的表述,它將成為羅馬天主教徒中的新正統;隨後的羅馬天主教的公會議都不敢譴責這一表述或贊同它的教宗。教宗奧諾里在君士坦丁堡第三次大公會議上受到譴責,而且教宗們接受了這一譴責,甚至予以保留,這一事實表明,在當時的教會中沒有人認為「羅馬已說了,事情已結束」(Roma locuta, causa finita est)。因為羅馬已經在教宗奧諾里給塞爾吉的信中就一志論發表了意見,但這個問題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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