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克修教父》(三)

格奧爾基•弗洛羅夫斯基 著
緣懷 譯

 

三、聖安當與獨修

 

  修道運動發展於四世紀初,儘管修道主義的基本組成部分在教會最初的生活中就可以找到。甚至在第四世紀之前,個別隱士就離開了城市。在德西烏皇帝在位時期(249-251年),他們為了躲避教難,把被迫的逃亡變成了甘願的「受磨難」──屬靈的鬥爭。他們在曠野中游蕩,住在洞穴和懸崖上。即使在城市裡,許多人也過著寡言少語、離群索居的生活──這就是亞歷山大里亞的克肋孟的「靈智」理想。無論如何,貞女的團體很早就出現了,這在聖美鐸第的《宴飲篇》(又名《十位貞女的宴飲》)中得到了證明,儘管這些只是個別情況。《安當生平》的作者聖亞大納削說:「修士尚不知道大曠野。」然而,我們必須對第四世紀嚴格意義上的修道主義的發展,和在教會初期生活中發現的那種後期修道生活的特點或基本特徵加以區分。

  受吸引前往曠野──實際的移居曠野──始於君士坦丁時期。那時,帝國正在成為基督教國家。教會正在全世界建立起來。但是,所開始的,正是逃離這個基督教帝國,這個教會化的世界。我們不應該認為這些人之所以離開塵世進入曠野,是因為他們發現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變得更難了──除了不必交稅,在曠野裡的生活幾乎毫無舒適可言──見拉克坦西對交稅的抱怨。更重要的是,最好的人不是因為日常的不幸,而是因為日常的「安樂」而從世界隱退的。只要回顧一下金口聖若望在談論這種比任何逼迫都要嚴重的安樂的危險性時有多麼嚴厲就夠了。

 

修道理想的屬靈本質

 

  按其自四世紀以來的發展形式,修道主義不僅僅是嚴格的修道誓言。對每個信徒而言,由他在受洗時的棄絕與許諾的力量與意義,屬靈的成全是在此世的義務。這裡存在著基督教歷史上的一個極其棘手的爭論,這個爭論在目前的普世運動中仍然沒有得到充分的解決。這個問題涉及到基督教的本質,涉及到基督教對天主、世界和救贖的看法,這個問題在馬丁•路德的眼前爆發了,他起初對拒絕修道主義沒有太大把握,但很快他就不可改變地確信,修道主義是反聖經的。這裡面存在著巨大的爭議,這個爭議至今仍在分裂基督教,並伴隨著對靈修生活的性質的兩種完全不同的看法。

  按其自四世紀以來的發展形式,修道主義主要是一種社會運動,是對社會問題的實驗性回答。克修的棄絕不僅是「禁慾」或拒絕日常的利益或過度行為;它也不是一些超越責任的考驗。它是捨棄整個世界及其中的一切,首先是捨棄世界體系和社會交往──與其說是捨棄宇宙,不如說是捨棄帝國或任何政治體系,不是捨棄天主的受造物,而是捨棄人的世俗城市。這正是路德和加爾文在評價修道主義的本質時未能理解的地方。誠然,後來的修道主義,特別是在西方拉丁世界,是藉由修道誓言來定義的,並被視為「一種生活狀態」。但即使在這種架構中,也肯定存在著作為捨棄世俗城市的修道主義的理想。正如路德和加爾文所認識到的,對拉丁修道主義最有害的影響是「善功制度」在西方拉丁世界的興起。沒有「善功制度」和「大赦制度」的修道主義呈現出不同的面貌。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並非所有西方拉丁世界的修道主義都具有消極的面貌。

  奧力振本人曾指出,基督徒過著「相反世俗之城的法律」的生活。這對修士們來說尤其如此。修道主義是「現今的世俗之城」之外的「不同居住地」,是一種全新的、特殊的「城市」。世俗之城變成了基督教的,但其對立面並未消除。在基督教世界裡,修道主義是一「不同的」城市,一種「反城市」,因為它是不同的。修道主義總是退出世界,離開自然的社會結構,拒絕並捨棄所有的公民關係,家人和親戚,祖國及其所有的政治聯繫。正如聖大巴西略所說:修士在這個世界上必須是完全「無家的」。

  然而,這並不是退入無政府主義的自由。古代的修道主義是非常社會化的。即使是隱士通常也是在特殊的殖民地或定居點裡度共同的生活。修道思想的充分體現恰恰是團體──共修團體。共修團體首先是一個社會有機體,一個兄弟會,按俄國人所說,是一個「sobornost」。修士前往曠野,為要在那裡建立一個新的社會──在帝國的外圍地區出現了一個全新的自治社會。在閱讀古代關於修道生活的描述時,人們會得到這樣的印象:人們正在跨越邊界,進入某個全新而又特殊的土地。

  修道院的所有獨創性及其歷史意義都在於這一社會的「另一存在」。修道體制是教會在其社會的「另一存在」中作為「不屬於此世的、新的居處」的顯現。基督教世界兩極化了,基督教歷史在帝國與曠野之間,在所有形式的塵世社會生活與那種全新的、另一個世界的社會和屬靈存在形式之間,展開了一種對立的緊張關係,這種全新的存在形式被基督教願景的本質所浸潤,即不斷祈禱,努力遵循基督「做成全者」的命令,無論這個目標多麼遙遠,無論我們離這個目標和終向多麼遙遠,也無論我們多麼頻繁地從這個目標跌落。這是一個目標,也是修道理想擺在我們面前的願景──事實上,修道理想就是藉由基督在福音中,藉由新約書信,藉由初期教會的教父,藉由基督教禮儀,為所有信徒所闡述的基督徒目標的本質──「讓我們拋開一切世俗的掛慮。」事實上,教會的禮儀生活大膽地宣布了這個告誡:「不要信賴王子和人子,在他們身上並沒有救恩。」

  修道運動始於埃及,修道之路立即就有了分支。聖安當是第一個進入「大沙漠」的人──獨修士(hermit)一詞源於希臘語,意即曠野。在漫長的歲月裡,他在嚴格的隱居中修行勞作。仰慕者紛紛來到他那裡,向他學習。他們甚至打破了他居處的門,在這之後,他最終不得不屈服於他們的堅持。這位偉大的隱士允許他們定居在附近,建立了一座「修道院」;也就是 「類似游牧部落的帳篷」的獨立小室。就這樣,第一個隱士聚居地出現了──「隱士」(anchorites)這個詞源於希臘語中的「撤退」(ἀναχαρέω)。

  他們各自生活,彼此互不聯繫,沒有相反他們的隱居和靜獨。同樣,他們形成了某種團結的「兄弟情誼」,結合於一位老師和神父的屬靈領導之下。類似的定居點也開始在其它地方出現──在尼特里亞曠野的著名獨修士聖阿孟(約350年)周圍,該地區位於尼羅河口以西的利比亞。在其嚴格的詞源意義上,「修道主義」(monasticism)和「修道院」(monastery)一詞表示獨修士的修道小室或一組小室──它們源於「μόνος」或「μοναχός」。離這不遠的地方是所謂的「塞爾斯平原」(cells)──甚至更深入曠野的斯基特地方──這個詞源於科普特語的「shiit」,意即「大平原」。在這裡,共同生活的組織變得更為確定。

  但鬥爭依然存在,而且在修道生活中形成了對這種的生活的不同態度。住在「獨居小室」裡的人也是獨修士。獨修士獨自生活,在與世隔絕的小室中修行勞作。他遠避世人,住在自己的修行小室裡,哀嘆自己的罪過。德奧多若院長說:「體會到小室甘飴的人,躲避他的近人。」然而還有另一種態度。阿洛尼院長說:「如果一個人在心裡說:『我在這個世界上與天主獨處。』他將找不到平安。」

 

聖安當與獨修生活

 

  《聖安當傳》(Vita Antonii)不僅是關於聖安當生平、有關修道主義開始的豐富資料,也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古老的修道者的傳記。傳統上,它的作者被認為是聖亞大納削。這是個有爭議的問題。然而,仍然沒有重大的證據可以排除聖亞大納削寫了原文,或原文的一部分,其他人可能在後來對它進行了補充。在任何情況下,重要的不是作者,而是內容。納齊盎的聖額我略寫道,《聖安當傳》為我們提供了早期修道生活的圖像、形式和模式。《聖安當傳》揭示了修道主義的靈修生活的活力,一個使屬靈成長越來越深入,最終誕生出一種屬靈之「父」的形式的過程。

  作者寫道,他收到了「向你們講述真福安當的生活方式」的請求。那些請求他講述這些的人想知道「所流傳的有關他死亡的事情是否屬實」。他們希望「效法」聖安當的生活方式,作者贊同「安當的生平成為修士操練的模範」──實際上「操練」的希臘語詞彙是「修行」。作者建議他們相信他們聽到的事情,並進一步鼓勵他們更多地發掘有關他的生平事跡──「而且你們必須確信,你們從他們聽到的,實在少而又少。的確,他們告訴你們的,幾乎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因為由於你們的請求,我記起了有關他的一些情形,我要盡可能多地寫信告訴你們,不要忽略詢問從這裡回去的人,因為即便所有人都講述了他們所知的有關他的事跡,這些講述仍無法相稱於他的功績。」作者寫道,當他收到請他們的請求時,他「希望能了解新的信息」,想要邀請某些熟悉安當的修士,好能詢問有關安當的生平事跡。但「航行的季節即將結束」,作者「趕緊寫下……我自己所知道的,因為我曾多次見到他」。作者斷言,他長期是安當的「侍從」。作者很有判斷力,建議他們以真實為目標,「不要因為聽得太多而不信,也不要因為聽得太少而輕視這個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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