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曠野樂園

 

沉默的人是智慧之子,他總能獲得許多知識。

——天梯聖約安

 

  並非每個寧靜的人都是謙卑的,但是,每個謙卑的人都是寧靜的。……謙卑的人總處於安息之中,因為沒有什麼能使他的理智激動或動搖。……我要說,謙卑的人不屬於此世。

——敘利亞的聖伊撒克

 

  以他們受剃度以來在他們心裡所燃燒着的那一丁點火燄,兩位神父能夠追隨斯皮里東神父越來越深入修道奧秘。現在,他們真地開始收穫曠野的屬靈果實了。

  革爾曼神父寫道:「我們注意力逐漸開始集中於直接環繞着的我們的生活上。我開始更多地按其本來面目看待現實,而不依靠人的觀點。風的聲響,氣候的變化,它對我們的心情所造成的影響,森林裡的動物與飛鳥的生活——彷彿植被與樹木的呼吸現在也是有意義的。和平的理念被撒播了。眼睛開始使自己習慣於不僅看到外在的事物,也跳出它們,看到事物的本質。雖然朋友們出於愛前來,想要給予幫助,他們實際上更是一種負擔,從一開始就在簡單的判斷上出錯了,他們擔心易逝的外在因素,而不看本質。當我們重獲靜默與此處無聲勝有聲的寂靜時,心裡真是充滿了喜樂!」

  西伯利亞的佐西瑪長老【2000年由俄國正教會(莫斯科宗主教區)宣聖。】,他的生平與著作是首先吸引兩位神父來到曠野、對他們有着巨大影響的文獻之一,他曾描寫曠野:「即使成功地統治一個王國也不能像曠野生活那樣地給人同樣的喜樂與平安,要準確地描述所有如此甘飴的內在屬靈感受,多麼不可能啊!因為當你看不到,聽不見,也不與走入歧途的世界有什麼聯繫時,你的整個思想自然惟獨只渴望上帝了。在曠野生活中,沒有什麼會妨礙人或使人分心,使他不再事奉上帝、閱讀聖經及以深刻的默觀上帝滋養人的靈魂。相反,每一事件,每一事物都啟發人努力趨向上帝。茂密的森林環繞着人,將他由整個世界隱藏了起來。通往天堂的道路,清晰而純潔,吸引人注視着它,激起人渴望能被被移至那一福樂之中。如果我轉而注視大地,看到所有受造物與整個大自然,他的心竟會受到提升,滿懷對萬有創造者的愛、對祂的上智的敬畏、對祂的仁愛慈祥的感恩;甚至連鳥兒快樂的歌唱也會激發他虔誠的讚頌與歌唱。所有受造物都引領我們的不朽之靈與它的創造者合而為一!」

  佐西瑪長老在另一處寫道:「我相信,如果人為對基督的屬神之愛所戰勝、所說服,離開塵世,進入內心的曠野,他的確將會如同生活在樂園裡一樣。」

  這成了塞拉芬神父的親身經驗。革爾曼神父回憶道,有一次,他是如何從噩夢中醒來,跑去把他的恐懼告訴塞拉芬神父。「我們在這地方要做什麼?」他問。「真是瘋了!」

  塞拉芬神父從他的眼裡擦去睡意,說:「為什麼?我們就在樂園裡!」

  另有一次,革爾曼神父使塞拉芬神父想起他尚未完成的書——《人之國與神之國》,說起完成此書並把它出版的可能性。塞拉芬神父回答說,人之國比他所預料得衰弱的更快。「至於神之國,」他結束說,「我們正在這裡創造。我們已有了神之國……,我們就在其中。」

  對此,革爾曼開始笑了起來,他想到了他們原始的小屋與泥濘的小路,想到了他們缺乏水源,想到了當地的蝙蝠、響尾蛇及蠍子。「不要笑,」塞拉芬神父說,「這是真的。」他一邊說,一邊看起來意味深遠地用手指指着天。

  在塞拉芬神父身上,就如同在斯皮里東神父身上那樣,革爾曼神父要窺見另一種生活,另一種存在。早晨,在舉行教會禮儀之前,塞拉芬神父會環繞整個修道院的土地走一圈。早晨的曙光透過寬寬的橡樹樹葉照射着時,人會看到塞拉芬神父祝福樹木,甚至會親吻它們。

  「這是幹什麼?」革爾曼神父問他。「親吻樹木!」

  塞拉芬神父向上看着,容光煥發地笑着,繼續走着。

  塞拉芬神父比大多數人都更好地認識到,這一被人的墮落所壓彎的古老的大地不會長久地生活,它「轉瞬之間就會消逝」,它會轉變為全新的大地。但是,就如革爾曼神父看到環繞修道院巡遊時所意識到的,塞拉芬神父彷彿已經生活在來世了。「他想要死,」革爾曼神父說,「融入將會轉變的大地,……對他而言,他所親吻的樹木的觀念是彼世的,因為按照西奈的聖格里高利的教導,樹木起初在樂園裡受造時是不朽的。」

※  ※  ※

  為了認識這個從起初就是人的嗣業的將要改變的領域,塞拉芬神父首先改變了自己,整個修道生活的目標就是將舊人改變為不屬此世的存有,為此緣故,在傳統上,主在大博爾山上顯聖容的慶節對修士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但是,就如塞拉芬神父所知道的,這樣的轉變並非自己發生的。他並不等待德行自然地來臨,由於看到自己缺乏德行,他有意識地努力獲得它們,希望在基督內堅固自己。每天都捲入不斷的不可見爭戰,看顧墮落之人的內心活動,並與之戰鬥。他就是基督所說「天國是以猛力奪取的,以猛力奪取的人,就攫取了它」(瑪特泰福音11:12)的那些人中的一個。精舍的訪客中,有一位這樣說:「塞拉芬神父相信真正正教徒的生活是非常難的,人不僅必須堅定地以人的全力,還要有些『嚴厲』而頑強地,甚至要兇狠地把持住它,因為這個世界裡的一切,此生的一切,都不斷地試圖把它偷走,以一些廉價的模倣品替代它。他特別喜歡那些思想非常單純的聖人,他們只是前行,而不管有什麼阻礙。這就是他特別景仰伊望(•瑪克西莫維奇)總主教的地方,總主教完好地保存了自己的內在生命,無論他周圍發生了什麼,他總是對他人對他所持的觀點泰然處之。」

  塞拉芬神父從未忘記在基督徒的靈修生活中強迫自己的必要性,他按照大聖瑪喀里所說的下面這段話而行,把它寫進了他的靈修日記:「在前往主那裡去的過程中,人必須強迫自己向善,甚至要相反他內心的傾向,以毫不懷疑的信心,不斷期待着祂的仁慈,當他沒有愛時,要強迫自己愛;當他沒有溫柔時,要強迫自己溫柔;要強迫自己同情人,具有一顆仁慈的心;要強迫自己受人輕視,當他被人輕視時,要耐心地忍受……;當他沒有屬靈祈禱時,要強迫自己祈禱。因此,當上帝看到他這樣努力迫使自己時,即使他並非心甘情願,也會賜予他聖靈的真祈禱,賜予他真愛、溫柔、『憐憫的心腸』(致科羅西人書3:12)、真正的慈祥,總而言之,祂要使他充滿屬靈的果實。」

※  ※  ※

  屬靈轉化的首要方式就是悔改:意識到在自己內的罪——即使是不易察覺的罪——內心痛苦地渴望對它感到厭惡,想要改變它。我們已經看到,塞拉芬神父是如何在他皈依的最初歲月裡經歷了深刻的悔改,這使他變成了一個新的存有。但是,他的悔改並沒有停止在那裡。因為他清楚地知道,真正的屬靈生命需要不斷悔改。相應的不斷靠着基督的恩寵而再造,使人內在的存有變得成全。1964年,在他皈依後不多幾年後,他在他的「平信徒講道」(lay sermons)中討論了此事。在反省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善盜承認自己的罪並宣認基督這件事時,塞拉芬神父寫道:「我們,不論我們是否意識到,全都處在這個強盜的地位。我們都像他一樣,為我們的罪惡所定罪,是不堪當此生的;我們像他那樣,對此世沒有任何希望,如果我們只對今生抱有希望,那麼,我們只有面對受苦與悲慘的死亡。但是,如果我們像他一樣,即使在我們受苦而又不配的時候,仍轉向上帝(祂屈尊分享我們人性的軟弱,甚至接受如此可恥的死亡),相信祂有能力滿全祂對我們所做的許諾——那麼,我們的定罪就被取消了,我們罪惡被赦免了,我們的不堪被忽視了,我們的痛苦、悲傷與死亡在得勝、喜樂而又永恆的生命中被抹除了。」

  每年大齋期,塞拉芬神父都會設法重讀一遍蒙福者奧古斯丁的《懺悔錄》,每年他都會為奧古斯丁深刻的悔改而哭泣。從他在書上的劃綫部份,可以明顯地看出,塞拉芬神父在蒙福者奧古斯丁從罪惡與背叛中皈依信仰的故事中,看到了他自己的生活。在許多段落中,兩者是如此的相似,彷彿不是奧古斯丁,而是塞拉芬神父在寫自己的過去。

  藉着不可見的爭戰與悔改自我貶抑,塞拉芬神父更能歸榮耀於上帝,並欣賞祂所創造的萬物的宏偉。對塞拉芬神父而言,墮落世界的默示錄轉變此時已在他自身內開始了。通過在痛悔、祈禱與靈性醒寤裡的逐漸淨化過程,樂園開始在他心裡興盛起來。上帝的國確實就在他內。

※  ※  ※

  當革爾曼神父看着他的同工在樹林中一邊散步,一邊專注沉思的時候,他就想:現在,此處有一個屬於此處的人。他沒有在孤獨中萎蘼,反而翺翔於其中。他有自己的世界,他在此地,只是為了釋放它。

  革爾曼神父還注意到,塞拉芬神父總是愉快的:不是過度的快樂——只是愉快。有一次,塞拉芬神父解釋說,聖人們「都處於一種深深的快樂之中,因為他們不斷向上觀看,並確定而又恆久地將要抵達某地——即天堂——存記於心;因此,他們在那一亮光下看待世上的所有一切。如果他們所看到的不得不與邪惡、魔鬼的羅網、世俗、令人厭煩的事物、沮喪有關,或只是與生活的尋常瑣事相關,所有這些都是次要的,他們從不允許它們成為首要的。」

  就如革爾曼神父所說的:「塞拉芬神父對現世並不感興趣;他從未忘記有另一個世界存在。他會立時確定何為值得去做的事,何為不值得的,他會完全忽略並輕看卑微低劣的事物。就他而言,這甚至並非故意而為的,而是自動的。他具有只專注於必需之事上的精神能力。由此我能看到他在我遇見他很久之前就在進行不可見的爭戰。」

  最令革爾曼神父驚奇的是,塞拉芬神父從不說不必要的話。大聖安托尼說:「聰明的人就是順從上帝的人,他們大都保持沉默;當他說話時,他說得很少,只說必要而被上帝所悅納的話。」

  革爾曼神父經常沒完沒了地講論與他們的生活與工作相關的特別話題;塞拉芬神父重視他的同工所傳授的源於神聖教師的傳承,他會耐心地默默把它全部吸收。革爾曼神父會以為這就是它的終結;但是,他會無數次感到奇怪,塞拉芬神父後來會說出某一論述的精要,言簡意賅地說出他要用許多句話才能說明白的事物的本質。

  革爾曼神父回憶道:「我能看出,不僅是他的思想在工作,他的心也參與其中,作為一理性的存有,他的心從書本中把握住你不能把握的事物。他處於一種不同的思想層次。他思想得很多,也祈禱得很多,在某種意義而言,上帝之母也專心地這樣做。事物都向他敞開,但他卻不能講說它們,因為其他人不會理解。為此緣故,他說的話如此之少,即使我催促他說出他的默觀成果。」

  革爾曼神父記得他最初與塞拉芬神父交往時的一件神秘事件,那是在昆仲會成立之前的事,當時他們在海灘上,在篝火邊過夜。繁星出現了,他們能看到航標在地平綫上搖擺。塞拉芬神父看着大海坐了好幾個小時,一句話也不說。然後,他轉過身來,用眼角斜睨着革爾曼神父。他的臉色非常嚴肅。他說:「我知道你,我以前就知道你。我知道你要來。」

  革爾曼神父知道這些話與「輪廻」沒有任何關係,因為在與塞拉芬神父就此議題的談話中,他發現塞拉芬神父的觀點是完全的正教觀點。相反,他的話揭示出他是在一個更高的層次看現實,因為它與永恆有關。有一次,革爾曼神父問塞拉芬神父,人怎能預言未來,塞拉芬神父確切地這樣對他說,這要從一更高的境界來看。

  革爾曼神父解釋道:「當你在天空之上時,你能看到一個人來,在他之前的時光到達了他的終點。在那天晚上,塞拉芬神父說他在此之前就認識我,這是因為他從另一境界——在二十英里的高空中——看到我進入了他的生命。對他而言,這是合情合理的。

  「他不是在世上的家裡,他並不像我那樣地對生命有貪執;為此緣故,他能達到如此的高度——進入了下意識。」

  塞拉芬神父常常談論「真理」,在那時,對革爾曼神父而言,他似乎不只是在談論一種純粹的原理或概念,而是在談論一個生活的位格。有一次,革爾曼神父發現塞拉芬神父正獨自在教堂裡祈禱,他跪着熱切地懇求上帝。當他問塞拉芬神父在祈禱什麼時,塞拉芬神父說,世界轉離了真理,真理正在人的心裡減弱。革爾曼神父感到驚奇,他的同工會在想這樣的問題,實際上他是在祈禱真理。

  革爾曼神父看到塞拉芬神父正在做無言的默觀,就會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是位靜修者。」——意思是正在進行直接默觀天主的「沉默者」。但是,塞拉芬神父並不喜歡將「靜修者」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他甚至變得有些憤怒,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當然,他在知性上是知道這詞的,但他不假裝是由經驗而了解它的。任何種類的裝腔作勢都是他所厭惡。對他而言,靈修生活必須首先是切實的,充滿了謙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卑微的靈修狀態。在他年青時,他曾寫道:「凡是自以為是的人都處於魔鬼的陷阱之中;但是,若有人進而以為自己是『屬靈』的,這樣的人幾乎已成了魔鬼的積極幫兇,無論他是否意識到。」

  在他對真理的熱愛中,塞拉芬神父首先所堅持的是醒覺(nipsis),在真理裡看待現實。塞拉芬神父自己把這解釋為阿達穆在樂園裡的狀態。他說:「阿達穆那時處於醒覺的狀態。……他觀看事物,以它們的之所是的方式看它們。沒有像我們在我們墮落的狀態裡所具有的『懷疑思想』:觀看事物,卻想像着其它某種事物。」

  聖人與修行人證明,重獲阿達穆在墮落之前生活的狀態確實是可能的;為此,他們設法生活在荒涼而人跡罕至的曠野,如同在伊甸樂園裡一樣。塞拉芬神父在內心的簡樸中接近了這一狀態。沒有那種看着自己、卻想像自己已是「屬靈」的「懷疑的思想」。他越接近不朽的樂園,就越感到自己不配。

※  ※  ※

  塞拉芬神父珍惜他被賜予的、在森林裡所度過的每一天。他感到像俄國的林居者白湖的聖基里爾(†1429年)那樣,這位聖人找到了上帝之母為了他靈魂的得救而賜予他的曠野地方,遂宣稱:「這就是我的永遠安息之處,我要常在這裡居住。」(聖詠131:15)1972年,塞拉芬神父寫信給他的教父迪米特里:「是的,我記得我們一起過的復活節,也記得我們環繞泰馬百峨斯山漫步(我們,有一次是在大齋期第二主日)。現在,上帝賜予我們能全時間生活在這樣的氛圍中的巨大喜樂。在內心深處,我極為喜樂,如果有時我因工作而不堪重負,我只是走到戶外,為能再次『歡欣於主』。」

  塞拉芬神父在1974年12月表達了相似的感恩之言,當時,他正獨自留在獨修所一段時間,就如他所說的,「由奧普提納修道院的瑪喀里長老的生平傳記中獲取靈感」。他記錄道:「昨天後半夜,我們的第一個下雪季節開始了,今天中午,地上有十英寸的積雪,若繼續這樣下去,傍晚時分就會有十八英寸了。真是美麗而賦予靈感的景象,我們不斷為了上帝賜予我們這樣的『曠野』而感謝上帝。但願它能碩果纍纍。」

  塞拉芬神父不喜歡離開他的救恩之地,即使只是一天。當他不得不驅車到鎮上去時,他都會儘快趕回,在山間的小路快速駕車,毫不停留地做完特定之事,馬上就返回家裡。他特別不喜歡去舊金山。1970年,兩位神父為慶祝聖誕節去了那裡之後,就決定不再這樣做了。按照拉多奈哲的聖塞爾吉和其他教父的曠野傳統,在那之後,他們獨自在他們的精舍慶祝聖誕節和復活節,在這些慶節之前或之後前往堂區去領受聖餐。

  通常,他們一年只去舊金山一次,在伊望總主教去世的那天,在伊望主教的墓室裡舉行禮儀。

  塞拉芬神父在《正教之言》上寫道:「實踐基督信仰,特別是修道生活,就是為了天國『居住在一個地方,以一個人的全部心靈進行(屬靈)奮鬥』。人可能受召到其它地方去做上帝的工作,或是因不可避免的環境而到各地去;但是,如果人沒有在一個地方為了上帝忍受一切而不離開那地方的基本而深刻的渴望的話,他幾乎不能紮下根去,不能結出屬靈的果子。不幸的是,由現代通訊的便捷,一個人即使一直坐在一個地方,仍能參與每一件事,而非必需的事——參與他人的事務,參與教會的流言,卻沒有全神貫注地去做為了拯救一個人的靈魂在這邪惡的世界裡必需要做工作。

  「在《修道規章》中有一段著名文字,聖約安•格西安警告他那個時代的修士要『躱避婦女和主教……』婦女當然要以肉身的方式誘惑修士,而主教則是以祝聖人為司祭的方式誘惑人,通常是藉着認識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的方式。今天,這一警告仍是適時的,但是,對二十世紀的修士,人還可以進一步加上一個警告:逃避電話、旅行和傳播流言——這些通訊方式幾乎都將人與世界捆綁在一起——因為他們會使你們的熱心冷淡下來,甚至使你在你的修道斗室裡成為世俗欲望與影響的玩物!」

  就如塞拉芬神父早年所喜愛的哲學家老子所說的:「聖人不行而知。」

  有一次,革爾曼神父問塞拉芬神父,在世界上,是否有他想要去的地方。

  「沒有。」塞拉芬神父回答說。

  「為什麼沒有?難道你連阿陀斯山也不想去嗎?」

  「按照伊格納提•布里安恰尼諾夫主教的建議,我們應努力在我們的心裡存有阿陀斯山。實際上,我們是在美國為擁有我們自己的阿陀斯山而工作。唯一的問題是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在他所閱讀的教父著作中,塞拉芬神父發現有許多講論恆心之德(即定居於一處)的段落。這些勸言大多數來自修道的背景,但是,正如塞拉芬神父所看出的,它們不僅只與修士有關。安東尼•阿爾甘達告訴塞拉芬神父,他想要結婚,組織家庭。後來,他回憶起塞拉芬神父告訴他,勸言也能用於在堂區裡的平信徒身上:「塞拉芬神父給我強調,如果一個人從一個地方轉換恆心的修道到另一個地方,就毀壞了他紮根的能力。他說即使在一個修道院裡的生活不像在另一修道院裡那樣地克修而專注,留在那裡也要比離開那裡來得好。同樣,即使在一個堂區裡,屬靈的水平似乎不是很高,懺悔敷衍了事,唱經班唱經跑調,等等,留在那裡也比轉到一個在一切事都似乎處於更高的水平的堂區來得好。無論你在哪裡,那裡就是你應完成你的救恩的地方,不要到處徘徊,尋找成全的正教表達,最高的靈修,成全的長老等等。塞拉芬神父告訴我,恆心與忠實是很大的德行。他說,最悅樂上帝的就是你的堅持不懈,以及你在祂安置你的地方完成你的救恩的謙卑。」

※  ※  ※

  一些來自忙碌的城市的人感到很驚奇,在現代美國竟有像普拉蒂納獨修所這樣的地方。當一個年青的來訪者穿過修道院的大門時,產生了一種極其敬畏的印象。他看到兩位修士,身穿破舊的黑色長袍,留着長髪長鬚,在他們身後的是靜靜的樹林與一些小小的建築。當神父們與他交談時,他不斷環顧躲避世界的森林,在那裡,生活在教會古老傳統中的修士的祈禱仍上升到上帝那裡。他問神父,是否他可以環繞獨修所一週。塞拉芬神父看着這個來訪者以一種明顯的狂喜狀態沿着小路走了下去,轉身對革爾曼神父說:「這就是我們這樣的人!」

  對於這樣的人,兩位神父慣常說他們「切中要點」。但兩位神父稱之為「修道理想」的這一「要點」,卻並不是那麼容易傳播開來的。革爾曼神父嘗試着出版了他在加拿大的曠野精舍的朝聖記述。這些文章深深吸引了一位年青的俄國人,他決定親自去參訪這些精舍。但是,幾個月後,當他第一次來到聖革爾曼獨修所時,他給兩位神父講述了自己的失望。「你們把加拿大的精舍變得如此神奇,」當他與神父們一起徒步登上諾伯爾山脊時,說,「你們的描述如此帶有詩意。但是,當我到了那裡,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幾間簡陋的小屋,幾個年老的俄國修士和修女。不久之後,他們全都會死去,那時那裡就一無所有了。你們為什麼要把這些寫得如此之好?那些都不是真的。」

  「是,我承認。」革爾曼神父回答說。他解釋道,在撰寫所有美洲的聖地時,他想要給讀者呈獻他們的國家裡潜在的正教神聖性,為能啟發年青人為達致那一潜在性而努力。「曠野修道的種子早已種植在美洲了,它們正在以很小的規模,為你在那些殘壞的精舍所看到的老年男女所培育。如果他們的傳統死了,那不是他們的錯,因為他們做了他們的那一份,在曠野奮鬥祈禱。反而,那將是新一代正教基督徒的錯,他並不重視傳給他們的遺產。」

  晚上,當那年青人離去後,兩位神父坐在餐廳裡。革爾曼神父想要得到安慰,開始哀歎。「我們的所有工作對曠野的理想有什麼用?」他問。「要讓人們接受,或者只是理解,是如此的困難。好象它有某種秘密是人們無法僅憑閱讀就能獲得的。也許它真地超越當代美國的青年人的能力。我們把所有這些崇高的信息給予他,以啟發他們,但是,當他們看到『現實』時,他們的決心就削弱了,於是他們就放棄了,這『現實』意味着一種奮鬥的生活,被剝奪了現代的一切安慰與便利。因此,最終,我們在這裡所做的有什麼意義呢?」

  「今天,你在諾伯爾山脊無疑對此具有說服力地做出了回答,」塞拉芬神父回答道,「我們必須回答我們自己。末後的世界已做了它的那一部份。讓我們做我們應做的。」

※  ※  ※

  對於許多來訪者而言,最難接受的就是在獨修所沒有電話。住在距獨修所以東大約四十五英里的雷丁鎮的瓦蓮京娜•哈維,對此特別在意,她與涅克塔里主教談及此事,說:「這兩個修士生活在樹林中,又冷又需要幫助。我是在電話公司工作的;我甚至知道有工人在普拉蒂納安裝維護電話綫;我一直設法讓公司免費在修道院安裝一部電話。但是,當我把此事告訴革爾曼神父時,他說:『除非我死了!』為什麼要這樣拒絕呢?」

  涅克塔里主教笑了,講了一個故事,藉以作為回答。他說:「在奧普提納修道院邊上,有一條河,把修道院與附近的小鎮分開。與修道院的唯一聯繫就是藉着木筏。這帶來了許多不便,既是因為季節的變化,也因為修道院快速成長,有許多訪客到修道院來。但是,修士與院長卻沒有修建一座橋。最後,鎮上的居民聚到一起,想要給修道院免費修建一座橋。修士們斷然拒絕,他們解釋說,他們離開了世界,不想與世界之間具有簡單的聯繫。奧普提納的橋與普拉蒂納的電話,就代表着這一與世界的聯繫。當蘇維埃接管了俄國之後,他們立即就修建了一座橋,將奧普提納修道院關閉了。」

  不僅平信徒不能理解兩位神父避免輕易與世界接觸的願望。潘泰雷蒙神父也表達了某種反對,他的修道院在波士頓效區的一座引人注目的大樓裡。有一次,他在造訪普拉蒂納獨修所時,對兩位神父說:「你們在這裡有一座極好的修道院,但是,它不能以這樣的方式存在下去,因為美國的青年不能在如此嚴苛的條件下生活。」

  「我們怎能使生活變得容易些呢?」革爾曼神父問,心想潘泰雷蒙神父會建議安裝水管,集中供暖,通電,或是其它某些便利。

  「你們必須要裝一部電話,親愛的神父。」潘泰雷蒙神父回答說。

  「但為什麼要裝電話呢?」

  「這樣,你們就能與我聯繫了。」

  「這怎會使生活變得較不嚴苛呢?」

  「因為那時我就能告訴你們你們需要些什麼了。」

  塞拉芬神父在暗中站着,驚奇地看着革爾曼神父。「我們為什麼必須要裝一部電話,為能與他保持聯繫呢?」潘泰雷蒙神父離開那間屋子以後,他問道。

  「你自己回答吧!」革爾曼神父回答道。

  「讓我們把它給忘了吧。」塞拉芬神父結束這個話題。

  潘泰雷蒙神父離開時,兩位神父敲響了修道院的鐘,走出大門道別。當汽車從視野裡消失後,塞拉芬神父走回獨修所,他看上去不是很高興。

  「在這世界裡有什麼不對嗎?」革爾曼神父問,想要刺激塞拉芬神父有所反應。「潘泰雷蒙神父是在美國東正教修道士的重要人物,他大老遠前來拜訪我們這兩個在這無名之地的可憐白痴。」

  「如果那不是我們這種修道方式的話,」塞拉芬神父斷然地說,「我不想要!」

※  ※  ※

  塞拉芬神父對那種被世人認為應有的修道方式不感興趣:修士們四處走動,表演靈修,給來訪者提供舒適、便利、合理設計的「退省中心」。在普拉蒂納獨修所,兩位神父連自己的房屋都沒有完工。他們建成了足以遮風擋雨的那部份——即使是這樣,他們也總是不能如願以償。就如前面所提到的,他們從來就沒有要建立一個確定地方的想法,他們所想的只是在他們在此世的短暫朝聖期間的一個基督徒奮鬥的地點。甚至他們的教堂也從未完工過。教堂內部的黑色木板給它一種溫暖的家庭感——但在冬天,它並不可能保暖。「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塞拉芬神父說,「當你到教堂來時,你當然必須暖和,因為若你想到寒冷的腳,就想不起教會的禮儀,就不能準備自己領聖餐。『這是一個大缺陷,』他們說,『你不能去那裡,兩腳冰冷,卻又期待着出現某種靈修。』碰巧這是一種觀點,已完全過時了。歷世歷代的諸聖教父就生活在所有這些境況裡;雖然他們沒有故意圖謀虐待自己的雙腳——但這仍是某種有助於使人對靈修生活稍微保持清醒的方法,也許能幫助人領會他所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而不理所當然地認為人要舒適安樂,並認為這就是靈修生活。」

  革爾曼神父回憶起,有一次,當他因寒冷的教堂而抱怨時,塞拉芬神父是如何告訴他要確信他越是在寒冷的教堂裡受苦,就越接近他正在歌頌的修行者的生活。他說,若是這樣,他就會越來越不感到寒冷了。

※  ※  ※

  由於「退省」的現代觀念經常伴有對靈性享受、休息與放鬆的期待,正教的「朝聖」觀念與此極為不同。正教基督徒傳統上將到聖地朝聖視作淨化悔改的「奮鬥」(podvig),他們心甘情願地接受艱辛勞苦,甚至徒步走數百英里路。那些來訪普拉蒂納獲得最大的利益的人,並不是想來度假的,而是把它當作略微接受艱苦生活的機會,他們拋棄了美國生活方式的不斷自我嬌縱。

  對塞拉芬神父而言,接待來自世界「只想來參觀一下」的不速之客是很大的負擔。他感到有義務因基督之名有禮貌接待他們;但是,正如革爾曼神父所注意到的,這樣的義務「令他臉色發青」。革爾曼神父不得不來救助他,將這些人從他手中帶走。塞拉芬神父如釋重負,他會在自己身上劃十字,回到自己的修道小室,寫他的下一篇文章。

  一個來獨修所的婦人對此大為震驚。塞拉芬神父勉強陪伴着她,她穿着像火燄一般紅的衣服,在修道院的土地上漫步。「你們在這裡的生活一定很無聊!」她高呼道,「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甚至沒有電話!你們怎能忍受得了這樣的生活?!」

  「我們在這裡非常忙,」塞拉芬神父回答說,「我們沒有時間無聊。」

  後來當這個婦人離開修道院返回她在城裡的家時,塞拉芬神父對革爾曼神談了這樣的看法:「城市是給那些空虛的人的,它將那些滿滿的人推開。曠野保存那些滿滿的人,允許他們茁壯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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