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我相信你」

 

你們應彼此意見一致,同氣相愛,同心合意,思念同樣的事。

——致斐利彼人書2:2

 

  此時,尤金在思考,當他寫完書後,該如何生活。他深深地為修道生活所吸引。1963年,他寫信給艾麗森說:「若是上帝願意的話,當我寫完書,再過一兩年後,我打算出家做修士(也許還會成為司祭)事奉上帝。」雖然伊望總主教在上帝的啟廸之下,在舊金山的正教團體中所做的一切,令人奇怪的是,很少有人想要出家做修士。正如尤金在一封信中所說的:「很少有人想過修道生活,或是對此加以認眞考慮,甚至在俄國人中都沒有人考慮此事。例如:格列布的母親就為何我不應出家做修士,給了我一些十分『實際的』建議。」

  當薩瓦主教來舊金山來伊望總主教辯護時,曾經談及他希望創立一座修道院,想要在各地找幾個想要出家做修士的人。關於這種可能性,尤金寫道:「對我自己而言,我尚未寫完我的書,在我做出選擇之前,我要去約旦谷修道院參訪。」

  就在此時,格列布也正面臨着自己將來應如何生活的問題。因為他現在不得不住在蒙特里照顧他的母親,尼娜對他說,在他沒有為她買好一所房子、為他的妹妹找到一個好丈夫之前,不許他離家。

  格列布在語言學校的工作確實取得了極大的成功。由於他為人開朗,深受學生愛戴,學校要他開設進修課程,好能在語言學界佔有一個更好的地位。但是,在他內心卻感到不充實。他希望自己在斯普魯斯島向蒙福者革爾曼所說的那些「夢想」能够實現。他已經開始着手創立一個光榮革爾曼神父的傳教昆仲會了。他寫信給伊望總主教,將他的想法告知主教,並召集了一些舊金山的青年人,其中包括尤金在內。但是,這個昆仲會尚未正式建立,也未開展過任何活動。

  格列布向蒙福者革爾曼所乞求的那個「白痴」在哪裡呢?那個幫助他實現傳教夢想的終生夥伴在哪裡呢?他母親的詛咒仍然懸在他的頭頂,他不能就這樣撇下她出家去做修士,因此,他想也許他要做一個度婚姻生活的傳教司祭,而他的傳教夥伴將會是他在舊金山的俄國女友——索尼婭【此處所用的是化名,而非格列布女友的眞實姓名。】。索尼婭是個熱心教友,常去教堂參加禮儀,但是,兩人交往了一段時間後,她明確向格列布表示,她只希望在這世上過平常人的生活,對於格列布完全為上帝犧牲自我的「偉大理想」,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們兩人都明白早晚他們會分手的。和索尼婭最後一次約會之後,格列布來到尤金的住所,含着眼淚告訴尤金,他剛放棄了自己在此世幸福的最後希望。後來,當格列布準備回蒙特里時,尤金以一種極為嚴肅的表情看着他。格列布回憶道:「他向我表達了下面的想法:無論將來會怎樣,我決不要忘記,我已決定與索尼婭分手,由此我已委身於上帝了,為能事奉上帝,幫助人們更加走近正教的屬靈核心。我知道母親會極其難過,約旦谷的弗拉基米爾神父希望我能成為一個司祭,他要等更久的時間了【按照正教的傳統,人在被祝聖爲司祭之前,必須先結婚,或是出家做修士。】。——但是,我感到自己是個得勝者,我必須做出一個新的決定。」

※  ※  ※

  格列布繼續一邊徘徊於蒙特里周圍的森林之中,一邊閱讀克修者的傳記,祈求上帝的光照。「有一次,我走進樹林。」他這樣回憶道:「在我右手的樹林下方,大海波光粼粼,我在青苔上漫步,一邊讀着西伯利亞的林居者佐西瑪長老的傳記……我睡着了,晚上,我醒了過來。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月光明亮,下面的大海沐浴在月光之中。我決定沿着海岸向南走去,但仍在森林之中。我心裏的思想變得神聖起來——我感到自己就在神聖的俄羅斯或阿托斯聖山的某個地方,因為我最近讀了德納西神父(Fr. Denasy)所描寫的他拜訪被人遺忘的林居者的記述。我面向東方,向着幾英里之外的聖塞拉芬堂【就是前面所提及的在西雅圖的聖塞拉芬堂,這座教堂毗鄰蒙特里。】跪了下來,我熱切的祈禱,一遍又一遍地問着同一個問題:『主啊,為什麼在這革爾曼神父的神奇大陸上,在這羅斯堡(Fort Ross)【羅斯堡位於舊金山北面大約八英里的海岸上。它建於1812年,那裏有加里弗尼亞的第一個俄僑聚居區,以及美國的第一座正教堂。1936年,阿拉斯加的正教福傳者——1977年被宣聖的聖英諾肯拉(St. Innocent)來到過羅斯堡。】 的加里弗尼亞,就不會產生這種林居的熱忱呢?為什麼如此崇高的夢想、期望及靈感最終竟然轉變成平庸而自鳴得意的、與世界妥協的產物呢?求祢召叫一些更加不相稱的人,「愚昧者」,為世界所拋棄的人,把我現在所經驗到的這種快樂賞賜給他們。』我向佐西瑪長老、瓦西里斯克長老以及他們的弟子裴特若•米丘林祈禱,向奧普提納修院的安托尼和摩伊息斯以及羅斯拉夫的全體長老們(包括我所深愛的的薩納克蕯的德奧多若、新湖的德奧梵等)祈禱。我跪在柔輭的苔蘚上,在那個蒙福的地方,群星閃爍,月亮高懸,我不知道自己祈禱了多長時間……我繼續漫步,再次俯伏在地上,許下了上千個願。——但願我所感到的這種感覺也被傳遞給某個比我更敏銳的人,他能發現公開宣揚這種無法解釋而又遠離自我中心或財富的、與上帝的受造物合而為一的道路及方式。」

  當格列布和尤金一起在森林裏散步時,他發現尤金也有着和他一樣的渴望:「我心裏很清楚地知道,尤金也喜愛大自然,並把它與宗教感情聯繫在一起。但是他對大自然的愛是一種安靜的愛,是一種能够感受到受造物內在本質的寧靜。我發現他是如何在自然的默觀中,在完全外在與內在的沉默所吸引,他是如何深愛着這些。我感到驚奇,開始向他透露我全部的『羅斯拉夫森林』的夢想。他完全投入於其中,說那就是他過去的夢想——但是問題於在於如何使之實現。我們跪在苔蘚上一起誦唸向上帝之母的聖頌典……

  「有一次,尤金表達出希望我和他一起去索薩利托(Sausalito)附近的繆爾樹林的願望,他曾去過那裏,在那裏迷路了整整一天。我在早上與他在馮•耐斯街碰頭,我們坐車來到彌爾谷(Mill Valley),想要在那裏篝火露宿一晚。整整一天,我們在完全的靜默中度過,整晚都渾身顫抖地在一處突出的巖石下躱避狂風暴雨。就像在海灘邊所經歷到的那樣,他一動不動地坐着沉思,彷彿一尊雕像。這並沒有像某種有建設性的事物那樣地對我產生影響。我們的目的就是露宿野外。由於某種原因,篝火使我看起來十分難過。天空像火一樣的火,他給我烤蘑菇來『安慰』我,這對我是件新鮮事,但卻勾起了他對童年時代的某種回憶,他濤濤不絕地說着話。我感到難過,因為我們『碰運氣』的試驗失敗了。它們對西伯利或是阿拉斯加的蒙福者革爾曼的『克修』觀念毫無幫助。當然,試驗的目的是彼此熟悉,看看我們彼此如何一起工作並相互影響的——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們兩人生性幾乎完全相反……

  「幾個月過去了,我越來越受到良心的責備,我在浪費我的時間。但是,我最關心的是尤金的書《人之國與神之國》,我把部份書稿寄給君士坦丁神父看,他很喜歡,稱尤金是『已獲認可的教會作家』。雖然這本書是當代人所急需的,我卻知道沒有人會出版這本書。商業化的大圖書公司會厭惡這本書,因為尤金以一種可怕的消極方式來看待現今這個世代,稱之為『前敵基督』時代(pre-Antichrist period)。同時,沒有一個教會出版社會冒險支持出版這樣一部巨著:他們甚至不會去閱讀本書,根本不會有要嘗試出版本書的想法!甚至君士坦丁神父因為要出版這一大部頭的基督教哲學書籍而受到責斥,因為當代教會人士不會有興趣來購買這種東西。

  「因此,尤金花費時間所寫的這本書——到底是為了誰呢?誰會看這部書呢?但是,我知道這是絕對的命令,不僅這本書要出版,一個人以這樣的口吻說出的話必須讓人聽到,這對眞正的正教信徒來說,有着極大的益處!我要如何把兩件事結合在一起:對於教會而言,應如何善用尤金的天賦;對於尤金而言,他應如何從教會獲取利益?必須找到某種解決辦法。如何使他避免像其他皈依正教的信友那樣變得冷淡下來呢?我知道必須有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法——我熱切地向聖塞拉芬祈禱。

  「有一條屬靈的法則:在主的事工上,人不能追求個人利益,或是受自我中心主義的推動而行事。顯然,尤金就是按這一法則生活的;他從不關心他自己。他是個無私的理想主義者,但是,就如俄國人所說的,他有着一個執著的頭腦:是個希望為上帝而生活的人,並且只為上帝而生活。

  「我發現尤金是一種具有浪漫氣質的人,就像某個懷才不遇的詩人一樣,若是沒有人知道或理解他所為之而生活的理想,他就會在風雨中枯萎、死亡。我所看到的是,尤金的高尚恰恰是靈魂的苦難,它渴望美善和真理,儘管事實上世界的現實與之相反。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必須加以保護……

  「我慣常總是步行去聖塞拉芬堂,再從那裏前往海灘,大約有兩英里的路程。大海總是使我進入一種我所深愛的狀態之中——離開世界的喧囂。1963年8月底,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在日落時步行去教堂,在落日的餘暉裏,晚霞燦爛,大海、沙灘、天空和一切都融為一體。守夜祈禱時,教堂裏空蕩蕩的,這極不尋常。司祭獨自舉行禮儀,我一個人與他一起詠唱。他有着男高音的優美嗓音,熟悉所有的修道院的讚美詩頌調。他是個極好的人,但內心稍有些害怕。當地的『知識份子』教師們驅使他這個樣子,他拒不講道,就算他偶爾講了一篇道,也會害怕他所說的每個字會有什麼問題。可憐的神父——他本應是智慧、知識以及人們所做善行的堡壘。這些人本應從他那裏學習知識,但他們卻沒有學。【這位司祭就是格里戈里・克拉夫齊納神父(Fr. Grigori Kravchina),尤金曾在1962年寫信給格列布,稱他爲:「一個體貼他人而又聰明的人,……極其謙卑單純。」】

  「在這個孤單的守夜祈禱後,我沿着海灘走回家。我沒有為禮儀所感動,當我看到一位不受人賞識的司祭獨自在教堂裏舉行禮儀時,心裏充滿一種徒勞無助感。在此,我祈求上帝幫助尤金找到他在這一教會中的位置!若是他也陷於其中的話,當新鮮感過去以後,他發現自己也像其他衆多的人那樣處在同樣糟糕的狀況之中,那該如何是好?關鍵在於:他是新酒,我必須找到新瓶子來裝他。假如我們的皈依者本身是誠實正直的話,他們中沒有一個人能適用我們的舊瓶子來裝。

  「我一邊想着這些,一邊沿着海灘走回家。天邊一片通紅,紅色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我走到蒙特里的漁夫碼頭時,除了商店的霓虹燈外,已經一片漆黑了。我走在鐵軌上,向坎耐利大街和太平林走去。我不能這樣背負着重擔回家。我必須找出一條走出死胡同的道路,我感到這一死胡同就在尤金面前。我在這種漆黑無助的狀態下痛哭流涕,在海灣周圍的石頭地上走着,海浪在漆黑中撃打着我下面的石頭。我眺望着已無法分辨出的地平綫,向着空中高呼:『上帝,該做些什麼呢?求祢啟示我!』

  「突然間,我清晰地聽到由漆黑的深淵裏發出的一個聲音,彷彿陣陣氣浪向我襲來,這聲音重複了好幾遍,有節奏地撞撃着我的心靈,『書店』,『書店』,『書店』……這聲音如何襲來,又如何相逝。彷彿在我腳邊濺起水花的海浪一般,這主意眞是太妙了!我一下子就抓住了這一信息,我聽到自己自言自語地重複了好幾遍:『書店,書店,書店!』,這才回過神來。

  「這是上帝明顯的幫助與啟示。在此之前,除了其它衆多的想法外,我也曾有過一些這樣的想法。但現在,就像經過長時間的拼圖之後,我清楚地得到了答案。這對尤金很合適,革爾曼神父昆仲會,他的著作,他的皈依,曠野的理想,正教會——所有這一切成為一個整體。這一圖像一下子清晰了起來。

  「書店將給昆仲會提供場所,宣揚義德的奮鬥者(podvizhink)、熱愛曠野的革爾曼。書店要售賣書籍。賣書的利潤能使我們購買印刷機,我們可以用它來印尤金所寫的《人之國與神之國》一書,這會使我們獲得前往曠野建立一座精舍的資金,我們可以通福傳工作,準備好足够資金前往阿拉斯加,重建革爾曼神父的新瓦爾拉穆修道院。多麼聰明的主意啊!多麼顯而易見啊!

  「我完全沉浸在擺在我面前的整個清晰明瞭的計劃之中。就在這個晚上,我產生了『神聖錢財』的想法,即,出售闡述教父的世界觀,而非異端、甚或是自由思想家的世界觀的純正教物品,由此獲取利潤。我想要以神聖的方式(相對於『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虛偽思想)傳揚為義德而奮鬥的理念。我所賺取的『神聖錢財』有賴於上帝的祝福,它將成為基石,我們可以在上面安全地建造房屋。

  「我產生的第二個想法是『同心一意』(yedinodushie),亦即在實踐方法上,如果沒有事先得到彼此的相互祝福,絕不做任何事。由此,我們可以避免世俗的道路,避免每個人各自愚弄上帝,各自尋求滿足自己的意願。

  「我必須辨别出這到底是出自上帝的作為,還是出自我狂熱的白日夢。我決定先熱切地為此祈禱,然後,在把這些想法告知伊望總主教以及其他可能成為昆仲會成員的弟兄之前,先把這些告訴尤金。當我1962年11月來加里弗尼亞時,就已經與伊望總主教談過我有關昆仲會的一些想法了。

  「不久之後,我去了尤金那裏。瓊恰巧也在那裏。我立即聲明,我是帶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建議而來的,我請他們專心聽我說,並給我時間讓我向他們說明。我們立即面向聖像角跪下,誦唸了完整的向誕神女的祈請聖頌典。唸完之後,我講述了有關成立一個以書店為基礎的昆仲會的想法,請他們給予一個坦誠的回應。我們站了起來。在結束講話之前,我就感到瓊有些心煩意亂。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想參與此事!這事太難了。並且把宗教信仰與金錢聯繫在一起實在令人厭惡。不要算上我。』

  「之後,我靜靜地轉向尤金,我確實感到情緒激動,他卻極其鎭靜,這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注視着我的眼睛,為了讓瓊能清楚地聽清,寧靜而又語氣堅定地說:『我相信你。』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就是我所需要的。就在那一刻,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我在革爾曼神父靈柩前向他祈求的那個『白痴』,當我向革爾曼祈禱後,我的心中就有了一份確定感——『你會有的。』

  「我靜靜地站着,但是,我整個人卻充滿了活力,因為就在這一刻,我知道我的所有理想必定都會成眞:一定會有一個光榮革爾曼神父的昆仲會成立;他一定會被宣聖,成為一位聖人;我們會有一家店舖,掙取『神聖的錢財』——會有一份雜誌,還有曠野;我會為母親買一幢房子,我的妹妹會找到一個好丈夫,尤金的書會出版——將來的某一天,我們會在阿拉斯加創建一座新瓦爾拉穆修道院。

  「尤金並不知道這一切。他仍然繼續極其堅定地看着我,瓊憤怒地轉動着身子,不久瓊就走了。我理解,瓊眞地不會參與到這整個冒險計劃之中。我知道他本可以幫助我們,也可以參與其中,但是這卻超越他的能力所及。令我感到驚奇的是,尤金並沒有對我說:『你太棒了。』或是『這是個頗有遠見的想法。』或是『讓我們看看應如何着手進行。』他沒有這樣說。他並未詳細詢問我的計劃,卻用『相信』一詞表達出我們會『同心一意』的,即便我們在性格脾氣上是那麼不同。儘管如此,他毫無問題!這證明了這一決定的正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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