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在蒙特里與俄羅斯相遇

 

  1963年7月,格列布的母親尼娜來到蒙特里,與格列布一起搬進一套租來的房子內。格列布的妹妹伊雅已在加里弗尼亞的奧克蘭市住了一年了,她經常到蒙特里看母親和哥哥。尤金就是在他下到海岸探望自己父母的旅程中,結識了波德莫申斯基一家三口的。

  尤金的父母自從與格列布見面起,就喜歡上了他。當他們聽說了伊雅的情況後,就希望伊雅和他們兒子的關係能有所發展。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們邀請波德莫申斯基一家三口吃飯,兩個家庭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密切起來。這對尤金而言是一劑緩和劑,因為在過去,他的母親常常並不認同他的朋友。

  在蒙特里時,尤金為伊雅演奏吉它,他仍然會和格列布在海邊或在樹林裡漫步好幾個小時,他還和格列布與尼娜一起在蒙特里的要塞公園裡採蘑菇。採蘑菇是俄國人所喜愛的一件事,尤金也喜愛上了採蘑菇,他和尼娜一起採蘑菇,以她為老師。他在一封寫給自己的教父迪米特里的信中說道:「上星期,我去了卡梅爾,我和格列布及他母親一起度過了幾天令人愉快的日子,我們在他家附近的樹林裡採蘑菇。之前,我總是不敢吃野蘑菇,但是現在,我發現有許多不同的、既味道鮮美而又易於識别(可以安全食用)的野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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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娜•波德莫申斯基當時67歲,對於尤金而言,她不但是與俄羅斯的一個聯繫,也是他整個哲學的一個有血有肉的見證。她在十月革命之前與之後生活在俄國,她提供了虛無主義的社會是如何自我彰顯、製造「亞人類」(subhumanity)的第一手資料。尤金詳細地詢問她各種有關蘇聯的司法與監獄系統的問題。不僅尼娜的丈夫被捕入獄,她的父親和二十一歲的兄弟也被抓進了監獄。由於沃洛格達的監獄的惡劣環境,她父親在一星期之內就掉光了頭髪,而他兄弟的牙齒也全部脫落了;慘無人道的政府密探——只是些受過特殊訓練的喪心病狂的流氓——甚至打死了他們家所養的狗,因為他們相信寵物狗是「資本主義寄生蟲」。

尼娜•波德莫申斯基

  尼娜以她的鄉音,用她福基涅家的先祖所特有的戲劇表現力,在尤金這樣一個熱心聽衆面前講述自己豐富的人生經歷,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讓她感到高興的了。她告訴格列布:「他像海綿一樣地吸收這些!」她並沒有把談話限制在共產主義的恐怖上——對她而言,共產主義就是撒殫的化身——她還着重講述了革命前俄國所具有的榮耀。她會說:「你不會相信,到處都是教堂,有時在同一街區竟有三座教堂!各種各樣、色彩絢麗的大教堂。富有的捐獻者為了紀念一位受人愛戴的人,會建造一座教堂;或者一個團體為了敬禮某一奇跡,而建造一座教堂。你隨處都可以看到光輝閃耀的教堂穹頂。早晨,人們敲起了數以百計的教堂大鐘,鐘聲響徹雲霄,召喚人們祈禱,在整個城市裡營造出一種輕快喜樂的氛圍。到處都是聖殿,聖像前整日整夜地點着長明燈。人們經常在日常工作中停下手頭所做的一切,向聖像敬禮,誦唸一篇禱文。」

  由於尼娜來自俄國上層社會的知識份子家庭,當她生活於故國時,對這些宗教現像並不重視,只有當她看到自己的兒子「重生」成為正教基督徒時,才意識到它們的價值。在此之前,她所受的教育只將俄國正教視為「使女與廚子的宗教」。現在,她想起了,在俄國時,她家的廚子每天早晨是如何將食物放進烤箱,然後去教堂參加禮儀的情形。尼娜說,當他從教堂回來作飯時,身上散發出一種深深的屬靈平安,在她們全家產生了鎭定的效果。「彷彿有一位眞正的聖人在場。其實,他只是個普通的平信徒而已——像他那樣的人是很普通的……神聖的俄羅斯有多麼偉大啊!」尼娜總結道。「但是,在美國這裡,」她歎息道,「一切都建基於金錢上!」她一邊說,一邊裝出拍打臀部的錢包的樣子。

  當然,尼娜對當代美國文化所作的評價或多或少與尤金的評價是一致的。他感到在俄國文化裡更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在一封寫於1963年的信中,他寫道,他感到自己「更像個俄國人,而非美國人」。但是,在他身上仍有着一些眞正的美國人決不會喪失的東西,無論在他生命的這一時刻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他到死都保存着美國人所特有的自由精神與工作勤勞的道德規範。

  雖然尤金熱愛俄羅斯,但他却並未達到相信人若要成為一個正教徒就必須改變他的種族身份的地步。他在一封寫給另一個美國的皈依者(在當時,很少有美國人皈依正教)的信中寫道:「我對你所在的使用英語〔舉行禮儀〕的正教教堂深感興趣,我很樂意能更多地聽到有關它以及它的司祭的事。儘管我本人十分滿意於教會斯拉夫語……但是,我意識到我們不能指望眾多的皈依者都能這樣。事實上,在我自己適度的傳教努力中,我曾有過的困難之一就是語言與文化的障礙。人們總是為斯拉夫語的禮儀所傾倒,但是,若是要進一步與教會直接接觸,對他們則是不可能的。你所在的教堂取得了怎樣的成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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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金繼續寫他的書,他不斷告知格列布書的進展,並將部份內容讀給他聽。格列布感到那是一部極其重要的著作。他着迷於尤金對現代世界的洞察力,這使他想起了他以前的導師阿韋爾基總主教與君士坦丁修士大司祭。但是,他對尤金的這本書的主要異議就是認為它過於片面。

  在約旦谷神學院,格列布也對君士坦丁神父的哲學表達了類似的異議。他知道,君士坦丁神父把握住了正教的本質,作為一個生活在中國的俄國流亡者,他領悟到了靈性的實體。他在中國受到伊望總主教以及哈爾濱的洞察人心者——瞽者伊格納提長老的指引與啟發,已為基督宗教的眞理所轉化,作為一位修士司祭及作家,為了傳播並捍衛這一眞理,他將自己的一生奉獻了出來。但是,當君士坦丁神父捍衛正教的時候,對格列布而言,他所談論撰寫的內容,更多是有關人們對基督宗教的眞理的背離,而非這一眞理的本身。

  由於君士坦丁神父出生於一個皈依正教的猶太人家庭,他也像尤金一樣地相信現代人在回歸圓滿的眞理之前,首先需要搞清楚的是,他是為何並且又是如何遠離了這一圓滿的眞理的。相反,格列布却相信這種解決問題的方法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他認為,由於人們對他們所背棄的眞理一無所知,對他們而言,所有這些對背信的講論,其作用很小,甚至根本就一無用處。他感到,在此之前,他們需要的是被圓滿的眞理在臉上打一巴掌。他們需要經驗到正教的豐盛根源——聖人的傳記與著作,特别是近代修行者的傳記與著作。

  格列布與君士坦丁神父在約旦谷所爭論的就是這一點,因此,現在他也不同意尤金的看法。當尤金把《神之國與人之國》讀給他聽時,他發現了兩個問題:首先,尤金的內心仍然具有反叛性;其次,他是一個理智的鬪士,他的心靈還需要更加成長。在尤金心裡還殘存着過去的痛苦,格列布相信,這需要時間來加以撫平。

  「為何你將全部的重點放在人之國呢?」格列布問道。「我已身處其中——我正在它內腐爛。神之國又如何呢?!」

  「哦,」尤金回答說,「關於它,我們有聖經和教父著作。」

  「確實如此,」格列布說:「但是,那些都是古時傳下來的。現在又如何呢?神之國是否與人之國同時存在呢?神之國也不斷持續存在於此世,我們必須使之在我們的生活中成為現實。」

  隨着時間的流逝,尤金的信仰日益加深,基督的恩寵確實戰勝了他昔日的痛苦,他將自己的整個心靈都投入於使他的同伴認識正教的豐富根源。與此同時,他也從未停止過向他同時代的人警告背信的欺詐,就如君士坦丁神父所作的那樣。1975年,君士坦丁神父在約旦谷安息主懷,尤金寫下了為他辯護的一段話,這話也能用在尤金自己身上:「使修士大司祭君士坦丁有時看起來似乎是個『消極的』的思想家的,並不是他自己的基本觀點,而是我們所處的時代——就如在其它所有事上那樣的,我們的時代是在宗教上的膺品時代。……但是,他首先是一個基督徒現實主義者,他總是不將他的終極希望寄於任何屬世的事務上,而只將它寄於基督的教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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