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古老的紐帶

 

朋友平時常相愛,唯在難中見兄弟。

——箴言17:17

 

  1963年7月12日【即教曆(儒略曆)的使徒月(6月)29日:使徒之長裴特若(彼得)與帕弗羅(保羅)節】,尤金在教堂裡領聖餐回家後,收到了艾麗森寫來的一封信。他差不多有三年的時間與艾麗森失去了聯繫,正如他所說的,「再次收到她的來信,令人感到非常失望」。自從上一次收到艾麗森的信以來,她已結了婚,搬到了伊利諾斯州的一個農場居住。在信中,艾麗森告訴尤金,雖然她對基督教的眞理在理智上並沒有任何懷疑,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的信仰或多或少已經死去了。

  尤金給她回信道:「因此,這幾年來,我們的角色似乎對換了一下:那時我仍在尋找,現在我已找到了我所尋找的對象;而妳現在卻要再一次尋找。但這是上帝的旨意。

  「我非常高興再次收到妳的來信,對妳現在來信所具有的意義,我確信無疑。我一直在為妳祈禱,常常想起妳。」

  尤金接着告訴艾麗森自己已加入了教會,說他相信她之所以要在這個時候寫信給他,是因為上帝要他把有關正教的事告訴她。他寫道,正教會是如何不斷地產生聖人,並以伊望總主教作為例子。「如果妳眞地對正教感興趣的話,」他這樣說道,「我可以開始寄給妳一些書(不是介紹有關正教的書籍,而是包含有非常實際的靈修建議的書籍,這些建議都是正教生活所必需的滋養)、聖像等東西,同時也介紹妳認識正教人士。……正教生活的喜樂之一就是認識這樣的人士(即使只是通信聯繫),因為在正教裡,團體感特别強;在熱心人士中,每個人都是『兄弟姐妹』,這些話並不僅僅只是比喻。凡是以正教基督徒為名的人都一起為了同一個目標而努力;即便在此塵世的生活中,我們就已預嚐了圓滿的愛,在主為祂的信徒所準備的永恆國度裡,這愛將把我們一起結合在我們的主內。」

  尤金繼續說,「正教的核心即在於祈禱。我可以實話實說,在我找到正教之前,我對祈禱是什麼,或是祈禱有怎樣的力量連絲毫的概念都沒有。當然,人們通常對祈禱都很冷淡,但是我已多次親身並與他人一起認識了眞正熱心的祈禱以及發自內心的懺悔之淚。我明白當我的祈禱得到的回應時所具有的喜樂。受此鼓勵,我這輭弱而不配的人能放膽向我們的主和祂的母親及聖人們講話(我從來沒見過有誰像正教信徒那樣信實而又熱忱地向聖人們祈禱的),他們在我生活中對我的引導就像我自己的呼吸那樣的眞實。」

  「請盡快給我回信,告訴我妳心裡的想法。」尤金在信的末尾這樣寫道,「如果我放膽講論的話,那是出於高度的確信與喜樂,當我領受我們的主的至聖聖體與寶血時,主以這種確信與喜樂充滿了我。我怎能不放膽講論呢?對我而言,就像白晝一樣的清晰,此世的一切都在那一刻消逝了,只留下我們的主,以及祂為我們這些背着祂那輕鬆的軛跟隨祂的人所準備的無可言喻的王國。(的確,那是何其輕鬆的軛啊!但對不信者而言,卻是那麼沉重。)請為我祈禱,我不配領受所賜給我的這一切。」

  幾個月後,尤金寫信給一位名叫尼娜•塞科的虔誠的年青婦女,她是一個皈依正教的美國人。尤金請她與艾麗森聯繫。他這樣談及艾麗森:「我上一次見到她時,她是聖公會(高派)的一個虔誠信徒,有着強烈的屬靈意識,深愛着我們的主……我知道若是必要,她能夠默默地忍受極大的痛苦。」他告訴尼娜,他要給艾麗森寄一些正教書籍與聖像,但是,「她最需要的是與眞正的信徒及在世上朝聖的同伴保持聯繫。」

  從尤金在1963年寫給艾麗森的另一封信可以看出,他的父母顯然對他變得過份的虔誠而越來越表示擔憂了。他寫道:「說到我的家庭,上星期我探望了他們,很顯然,他們變得越來越為我擔心了。假如我追隨世俗的召喚,他們就會非常高興,但是他們曾對我寄以過高的希望,現在我卻轉而成了一個宗教『狂熱份子』了。……我的一位住在修道院裡的俄國朋友(即格列布)給他們播放了一些在北美的俄國修道院及教堂的幻燈片,他們認為它們都是『奇特』而過時的。但是著實令他們——尤其是我父親——感到震驚的是一幅老修士的照片,他在他的修道小室裡住了四十年之久,幾乎從沒有與其他人說過話。也許這位修士已達到很高的靈性境界,但是我父母所能看到的卻是一個全然『浪費生命』的例子。當我談論祈禱的生活與屬靈的造詣,以及為何眞正的價值不在此世而在於來世時,我恐怕自己會相當失望——唯一的反應就是全然不能理解我所說的話,認為太過虔誠實在是一種『病態』。共融受到破壞的地方,至少祈禱還是可能的;許多作為『基督宗教』的宣講者的基督新教教牧,實際上是在引領他們的羊群走上世俗之道,使他們對來生的嚴酷現實毫無準備,這實在令我感到既氣憤又難過。我遇到了我父母的牧師:他一次也沒有談起過上帝或宗教,當他聽說我正在寫一本宗教方面的書時,他看起來似乎急於改變談話的主題。」

  但是,在另一封寫給艾麗森的信中,尤金表達了他希望他們將來能同在天國之中:「我再次讀了妳的來信,我看到妳說:『你的生活現在已經完善了,你有許多比我更親密的朋友。我不是你們中的一個。』但這卻不是事實。事實上,我只有很少幾個知己,但是,那並不是我所要說的。屬靈的友誼(以及其他每一種友誼,雖然能給人以安慰,但是卻會因死亡而結束)並不需要條件(共同的行動或工作,共同的社交圈,經常見面等等),如果沒有這些條件,世俗的友誼只能消失。而靈性的友誼卻是根植於共同的基督信仰之上,經由彼此的祈禱以及彼此發自內心的交談而成長,它總是因着對天國的共同希望而受到激勵,在天國裡彼此將不再分離。上帝按祂自己的意願,讓我們在此塵世彼此分離,但是我祈禱、希望並相信:當這短暫的一生過去以後,我們會在一起。我從未有一天不在祈禱中紀念妳,甚至在我沒有得到妳音訊的那兩年裡也未曾停止過,那時我以為也許再也不會收到妳的來信了,但是妳仍然比絕大多數我經常見到的人離我都近。啊,如果我們是眞正的基督徒的話,我們對任何人都不會是陌路人,我們甚至會愛憎恨我們的人。但是,實際上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愛少數人。而妳肯定是我的『少數人』中的一個。」

※  ※  ※

  尤金仍在繼續寫《神之國與人之國》,同時找一些粗活來維持自己的生活。他在給尼娜的信中寫道:「我寫的那本書在結構形式上變得更完善了,但是遠遠沒有最終完成……有時我很失望,我把它搞得太抽象、太哲學化了,以致沒有人會對它感興趣,或是願意讀它了。」當他在端盤子跑堂時,腦子裡卻思考着他的巨著,他向尼娜把這一著作描述成「將無神論的結果與信仰的結果作比較的研究(歷史-靈修-哲學-神學)」。一次,當他在進行哲學沉思時,意外地使一疊盤子落在地上。餐館經理聽到盤子打碎的聲音,轉過身來,看到滿地的盤子碎片,將雙手往腰上一叉,怒吼道:「羅斯!祢被解雇了!」

  尤金給艾麗森寫信道:「若以我所有的哲學與抽象的藉口來辯解,不知為何,對我而言,作為一個低下的餐館跑堂在工作上的失敗,倒是一種可以令人頭腦清醒的思想。」後來尤金又在另一家餐館裡打工,他說那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但是他又再次丟了這份工作。正如他所解釋的:「他們發現我工作時心不在焉,事實當然並非如此。」

  一份工作結束之後,尤金把全部時間都投入到寫作他的書上了,直到他用完了所賺得的錢,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為止。在餐館打工之後,他又找到了一份看門人的工作,就像他的父親弗蘭克一樣。他發現在餐館裡跑堂更容易些,但是他卻寧願做一個看門人,因為那是份很清閒的工作,他能够在晚上當餐館關門以後才上班。

  尤金想要在1963年的聖誕節去約旦谷修道院及其神學院參訪,但是卻沒能為旅行積攢足够的錢。這實在是件令人遺憾的事,因為在之後十幾年的時間裡,幾乎所有在那裡的著名教師都相繼去世了。1975年,尤金這樣描述當他第一次打算前往約旦谷時那裡的情形說:「今天根據正教原則所做的教育已不復存在了。1950、1960年代的約旦谷神學院實際上是現代世界的一個典範,儘管很少有人意識到這一點,因為自從1917年以來,無論是在俄國本土還是在海外(如果我們把索洛維基的集中營排除在外的話),沒有任何地方像約旦谷那樣地聚集了如此衆多的眞正的正教思想家。但是所有在那裡的這些偉人——諸如伊•姆•安德烈耶夫(I. M. Andreyev)與伊•姆•康采維奇(I. M. Kontzevitch)【康采維奇在搬到舊金山之前在約旦谷教了一年課。】,尼古拉•塔爾貝格(Nicholas Talberg),阿韋爾基總主教(Archbishop Averky),及在他之前的維塔利(•馬克西蒙柯)總主教(Archbishop Vitaly [Maximenko])【不要與前面提及的加拿大的維塔利•烏斯季諾夫總主教混淆起來,這位維塔利總主教在他於1960年去世前是紐約約旦谷的聖三修道院的院長。通常,他被稱為是約旦谷的維塔利總主教。】,君士坦丁修士大司祭,米哈伊爾•波馬贊斯基神父,以及其他人——這些人現在正一個個離世而去,幾乎已全部過世了,人們不得不帶着一絲憂傷而承認,他們並沒有得到許多人的欣賞。現在沒有人能代替他們。」

  但是,尤金卻利用機會與當時住在舊金山的俄國正教思想家接觸。他的教父迪米特里回憶道:「在舊金山,舞論是在宗教上而是在文化上,1960年代都是俄國流亡者偉大的復興時代。有許多傑出的人物——神職人員、作家、藝術家。其核心人物就是伊望總主教,以及其他一些與帝俄時代的靈修傳統有着聯繫的傑出主教。生活在那個時代是一個偉大的特恩。

迪米特里•安德羅•德•朗熱隆。攝於他住在舊金山的时候。

  「我的朋友,匝瓦林兄弟們,在他們的家裡組織了一個愛智者(Umolyubtsy)聚會,這個聚會以哲學為定向,也兼及宗教與文學。尤金也來參加聚會,並談論自己的想法【1964年2月2日,尤金在愛智者聚會時做了一個題為「虛無主義的哲學及辨證法」的演講,這次演講是以他所寫的《神之國與人之國》為基礎的。】。伊凡•康采維奇教授也來參加聚會,他是個著名的天才神學家,是貝克萊大學的教授。討論一直進行到深夜。我們所討論的思想家包括黑格爾、康德、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伊凡•伊雷因教授。我們也討論了諸如科學與宗教的分界等問題。」

※  ※  ※

  迪米特里後來還記得,尤金就是從在舊金山的黄金時日開始放射光芒的:「尤金成了一個非常親愛的朋友。我無法忘記他的和藹友善,他那敏銳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冷靜,他的鎭定,他的沉着,他生來的高貴品格。他既熱情而又害羞。……我們經常見面。我給他朗讀俄國的靈修經典,並翻譯給他聽。我們有過很多次討論……

  「我記得一個復活節的早晨,參加了復活節禮儀之後,我和尤金一起在他家裡。按照俄國的習慣,我們觀看日出。據說在那時候,太陽會『跳舞』。我們懷着敬畏之心默想着太陽。我們談論着在教堂裡可以經驗到的『光』的感覺,那並不是尋常的物理之光,而是某種更深刻的光,使心靈充滿了喜樂。一切都還是那樣,但是一切都改變了容貌……」

  同樣,尤金對他的教父深為欣賞。1963年底,當迪米特里與他的母親斯韋爾特蘭娜搬到紐約去住時(那時迪米特里正忙着要結婚),尤金在信中給他寫了這些感謝的話語:「現在已到了我成為一個正教基督徒的第二年年底了,如果我是一個正教徒的話,我不配是,因為沒有人配是個正教徒,但是至少它指出了一個正確的方向。你幫助了我,我要極其感謝你。你的友誼與靈性榜樣對於我走上正教的道路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我只是希望,一旦美國人皈依正教成為更為經常發生的事,會有更多的正教徒能這樣好好照顧他們的靈性『子女』,我想他們會這樣的。只有通過這樣直接的靈性接觸及榜樣,皈依正教的美國人才有望保持豐盛的正教信仰,避免懶散及現代化的通病。」

  迪米特里的友誼以及他坦誠的信仰芳表在今後的生活中一直影響着尤金。從他的教父與其他和他一樣的人身上,尤金學習了正教的虔誠,後來,他稱這種虔誠是「自然的」或「正常的」。由此,尤金本人也成了下一代正教皈依者的榜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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