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危機

 

惟有具有深刻感受的人才會獲得深邃的思想。

——塞繆爾•泰勒•柯爾雷基

 

凡是不具備他那個時代的精神的人,擁有他那個時代的所有痛苦。

——伏爾泰

 

  就在尤金寫《人之國與神之國》時,他寫了另一篇題為「荒誕的哲學」的文章,在這篇文章裡,他探討了現代拋棄真理的文化結果之一。他聲稱:「如果人沒有幸免於死亡的話,在這世上,任何事物——愛也好、善也好、聖也好——都毫無價值可言,甚至毫無意義可言。」由於喪失了對上帝及人靈不朽的信仰導致意義的喪失,因此再也沒有任何將事物把握在一起的中心了。現代藝術家與思想家把世界描述成荒誕的、把人看作空虛而無人性的,這都只是自然而然的事。尤金寫道:「人也許會說,荒誕主義是遠離了基督宗教真理的人文主義在其辯證發展過程中的最終階段……。世界未能有意義這一事實,只會發生在那些曾經一度相信,以及有美好的理由相信世界是有意義的人身上。荒誕主義脫離其基督教根源就無法令人理解。

  「究極而言,基督宗教是一致的,因為基督宗教的上帝在宇宙中安置了萬事萬物——無論關於其它萬有還是有關上帝本身的事,而祂是一切受造物的原始與終結;那些具有真實信仰的基督徒在自己生活及思想的每一層面裡發現了這一神聖的一致性。對於荒誕主義者而言,一切都分崩離析,包括他們自己的哲學,他們的哲學只能是一個短暫生存的現象;對基督徒而言,一切都扣合在一起,具有一致性,包括那些本身並不一致的事物。最終,荒誕的不一致性是一種更大一致性的一部份……。這種混亂從未像今天那樣地在人心及世界上統治為王;但這恰恰是因為人遠離了真理及一致性而墮落的緣故,這一真理及一致性的圓滿只有在基督內才能被揭示出來。」

  尤金相信荒誕的藝術家痛苦地顯示出沒有上帝的存在將是一種活地獄,他們的確對此「表達了一種部份的覺悟」。就如尤金自己所做的那樣,許多尋求真理者在他們的尋求過程中,也到達了這一令人失望的階段;正是為此緣故,比起那些不能面對自己哲學之邏輯目標的快樂的人文主義者,尤金更加同情這些荒誕主義者。但是,停留於這一階段將導致死亡;就如尤金所指出的那樣:「沒有毀滅,就沒有不一致性,所有的虛無主義與荒誕主義都是徒勞無益的。這一切最終而可怕的證明即是地獄的火焰:一切受造物,無論是遵循祂的聖意還是違背祂的聖意,都將見證萬物終極的一致性。因為這一一致性就是上帝的愛,即便是在地獄的火中也能找到這種愛;事實上,這火就是令那些拒絕它的人痛苦不堪的上帝之愛本身。」

※  ※  ※

  在尤金的厚達七十二頁的哲學日記(1960年7月30日至1962年4月3日)中,我們可找到他在這一時期內的另一些重要思想。在這些日記中,他談及真正的藝術反映了藝術家與終極實體的關係;又說二十世紀是個「迷信的時代」;啟示錄中的獸就是自愛的神化,每個人都在牠內自我崇拜;奧林匹克運動會是在外在的基礎上統一世界的另一種方法;希特勒的納粹主義是現代革命的產物,而不是對現代革命的回應;浪子的比喻對當今時代而言,是一具有啟發性的比較;賣主的猶大是第一個「現代人」。尤金還進一步寫道,把性當做一種「非人格力量」來使用,以此來統治人:「正如現代人被塑造成『政治動物』那樣,他也被『性化』了——給人帶來性覺醒,使人全神貫注於性,性正被證明是作用於他身上的另一分化力量。因此,我們期待着一位『領袖』,來疏導這一新被釋放了的能量,就如希特勒所做的那樣。」

  1960年8月,當尤金坐在邦•潭培湖岸邊時,在日記上寫下了這段話:

  「多麼奇妙的寧靜啊,只聽到一些水鳥發出的聲音,在我身後還有幾隻陸地上的飛鳥。水波粼粼的湖對岸矗立着高山。上帝的聖靈就在這裡——但是,絲毫不像泛神論那樣地把祂與大自然混淆。在我眼前這幅奇妙的景色可能轉瞬之間就會消逝,彷彿從來就沒有過一樣。的確,這難道不就是基督教的教導嗎?——你們今天要因這些事物而歡欣鼓舞,你們現在要在它們內敬畏上帝;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屬於末世。」

  在這段對大自然的描述中,可以發現中國古代典籍的情調。雖然尤金在反省物質事物的轉瞬即逝時,採用的是基督教教導的表達方式,但是它仍帶有中國特色。但除此之外,這篇短文是他如何看待世界的扼要聲明。他所憎惡的當然不是受造界,而是現代人不敬拜上帝而崇拜自我所造成的那個世界。「喪失理性的不是世界,而是人。」他在他的一篇論述荒誕主義的論文中這樣寫道。但是,即使在當今時代的罪惡之中,他仍想要發現美善。他在日記中這樣反省道:「惡決不可能脫離善而獨自存在。如果我們的時代是個完全邪惡的時代,那麼就沒有離開它的出路了,當代的悲觀主義者的觀點就是對的了。但是我們相信基督徒的上帝所創造的萬有,不是摩尼教的創造神所造的世界,因此我們必須相信,即使當今時代主要表現出來的是惡,與此同時它也以一種較不明顯的方式彰顯出善來。這並不是當代『啟蒙』思想家膚淺意義上的『善』,他們從未深入那些顯而意見之事物的背後(與此相比,還有什麼更好的靈性盲目的例子呢?他們只接受『時代』給予人的一切,成了歷史的奴隸),這是奧秘意義上的善,可能只有那些首先能夠以極端的形式經歷了它巨大的惡所帶來的痛苦的人,才能洞悉這一切。」他說,為了尋求當今時代的內在意義,不僅要尋求「它向我們揭示出來的人之軟弱」,也要發現「它向我們所揭示出來的上帝的偉大及祂那不可測度的愛。讓狹隘的理智在這弔詭前顫抖吧,但是讓我們基督徒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尋求體驗它的意義吧。」

  在他的這篇寫於邦•潭培湖岸邊的文章中,尤金表達了他對大自然的深愛,在他的一生中,這份愛一直存留在他身上。他相信「只有愛上帝的人才能愛出自上帝的受造之物。為了愛受造物(說到這點,或者其它任何東西),人必須按它真正的本來面目來愛,既然受造物出自上帝,人只能把它做為出自上帝的受造物來愛,因此不能不也愛上帝。」然而,事實上,與此同時,尤金感到過份地享受大自然有一種「負罪感」。這種「負罪感」來自他根本克修的世界觀,他的整個哲學也是源於此的。無論上帝所造的一切有多麼美好,卻都屈服於腐朽墮落的之下。總有一天,它們都會逝去,但是尤金本人卻不會逝去。最終,他並非為了受造物而存在。上帝所造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但卻不是圓滿的。他評論道:「如果受造物是圓滿的,人就只會滿足於受造物了,而不會被它的『破碎』特徵帶領至必定超越於其上的那一位那裡。」

※  ※  ※

  我們已看到,尤金在皈依正教前,所受的苦足以使他認識到在此世是找不到徹底的滿足和幸福的;我們也看到了即使在他接受基督之後,他之死於世界,又如何使他承受了極深的孤獨。他領悟到基督宗教本質上是具有克修性的,看透了此世及其不可避免的終結。他的這一「彼世」的觀點對於他所處的時代精神而言是如此的陌生,即使是他曾一度仰慕的當代作家,諸如布伯、別嘉耶夫以及牟頓,都表達了對「世界統一政府」、「消除戰爭」及以「人類最終的聯合」的期望。尤金寫道:「因此,體驗到『終結』的只是孤獨者;而其餘的每一個人則按自己的意願對那一終結加以『詮釋』。只有孤獨者才敢於確切地生活出它來,以完全意識到它是什麼的方式(按人所能完全知道的程度)生活出它來。」

  在談及這些「以極端的形式經歷了當今時代之巨大罪惡的痛苦」的「孤獨者」時,尤金當然也把自己算在他們之中。他把他在這個世界中的生活視為一種被釘十字架的形式。在他的日記中,有一段描述表達了這一思想:

  「但願我們這些將要成為基督徒的人,除了期望被釘十字架外,不要期望其它任何事物。因為在這一時代,以及基督第一次降臨以來的任何時代,做一個基督徒就是被釘十字架。基督的生活就是我們衆人的榜樣——也是警誡。我們必須奧秘地親身被釘在十字架上;因為藉着被釘十字架才是唯一通往復活的道路。如果我們要與基督一起復活,我們必須先與祂一起謙卑自抑——甚至蒙受徹底的羞辱,被這個不理解的世界吞噬與唾棄。

  「我們必須外在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釘在十字架上;因為基督的國度並不在這個世界上,而且世界不能承受它,哪怕只是它的一個代表也承受不了,甚至一刻也承受不了。世界只能接納敵基督,現在或是在其它任何時候。

  「因此,難怪做一個基督徒是很艱難的——不是艱難,而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會有意識地接受這種生活方式,因為越是真正地按此方式生活,越使人走向自我的毀滅。而這正是我們不斷反叛的緣故,想要使生活容易些,想要做個『半調子』的基督徒,想要使現世與來世兩面沾光。但是,最終,我們必須要做抉擇,我們的幸福只在於此世或彼世,而不可能兩世都幸福。

  「上帝賜予我們力量以追求被釘十字架的道路;要成為一個基督徒,別無其它道路可走。」

※  ※  ※

  「對於『為什麼?』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這就是弗里德里希•尼采對他的虛無主義哲學所做的定義。尤金由於沒有在現代西方社會中找到那個答案,因此就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整個社會都或多或少地染上了虛無主義。誠然,那個社會的主流宗教已給出了一個答案,但是尤金卻認為這一答案所採用的形式並不真實;因此,尤金甚至把主流宗教斥為一種較不明顯的虛無主義。如果絕大多數的當代基督徒真地接受基督所給出的答案——亦即,現世的生活只是為永恆的天國所做的準備,在天國裡,這裡的一切都得到了實現,都被賦予了意義——那麼,尤金相信,他們就不會像他們所生活的那樣生活了。他認為「敵基督不會(首先)在那些卓越的否認信仰者中被找到,而是在那些渺小的肯定信仰者中被找到——在只將『基督』掛在嘴上的『基督徒』中;在『宗教』很容易地就與世界妥協的『修道人』中;在『靈性更新』的『新』時代的先知們中,他們在『此世國度』而非天上國度中尋求更新。」

  在尤金看來,這種冷淡基督徒的「天堂」——一個朦朧的領域,人經過了痛苦的一生之後,在那裡獲了「應得的安息」——只是「一種情緒的投射,對那些不願面對自己實際不信的可能後果的人而言,是一種安慰。」尤金本人在痛苦地追尋了真理之後才成為一個基督徒,他知道活出這一真理意味着天天被釘十字架,尤金察覺到這些信仰脆弱、妥協的人首先關心的是在此世過的舒適。他們會按照世上的標準去做「正確」的事,自以為虔誠,全然相信他們死後會得到豐盛的賞報。用艾略特的話說:

  我們的時代是個美德中庸的時代
  也是個罪惡中庸的時代
  人們不會放倒十字架
  因為他們從來不會承受它

  接觸他視為「舒適的基督教」,尤金充滿痛苦與失望。1961年,他在訪問卡梅爾市期間,在日記中發泄了他的感受:

  「另一《大漩渦歷險記》的結局,陷入普通大衆的生活之中。這對我是有好處的,因為我在這裡看到了敵基督的滋生地。訪問了一次卡梅爾市的『基督徒』後,當今時代所有狂熱的敵視基督教運動都變得清晰明瞭了;這些基督徒甚至連冷淡都稱不上,他們的罪惡,儘管真實,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只有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徒才會被這些罪惡所激怒……幾個世紀的瘋狂、暴怒與罪惡就是在這一舒適、高尚、安全的地獄水池中滋生出來的。」

  但是,尤金的基督徒良心使他感到不安。他知道他正使自己陷於憎惡他周遭的人的境地,由此他是在反抗上帝。為了努力平息自己內心的激烈感受,他這樣寫道:「但是,魔鬼在怎樣地試探我啊;他想要讓我以為這些地獄中的溫和的人們甚至連人也不是——確實有可能將他們視為上帝的肖像嗎?

  「整個世界都被交付於那惡者的權下。上帝賜予我們將要成為基督徒的人力量,使我們能在這些人中承受被釘十字架的苦難,甚至是為他們承受苦難。啊,我們是軟弱的,哪裡有憎恨之因,我們就會憎惡——上帝賜予我們謙卑,來愛那些我們按最佳世俗標準應憎惡的人。愛可憎惡者,這也許是聖人的首要責任。」

  即便在此,尤金仍意識到他並沒有走得够遠。他告訴自己,他應愛那些可恨的人,但是,他還沒有捨棄他的信念,即他周圍的人都是應受憎恨的人,但他知道這是不對的。因此,他得出了唯一一個會使接納破碎心靈的祭獻的上帝真正喜悅的結論。「讓我們看得更深一點。」他最後寫道:「難道最應受憎惡的那個人不就是我自己嗎?」

  於是尤金就努力貶抑自己的驕傲而又叛逆的精神,這種精神必須在上帝的愛火中受到鍛煉並被轉化。為召叫一個悖信的世界悔改謙卑,他知道他首先必須自己先修成這些德行。他擔心,由於感到自己高於「普通人」,他會沒有認識到自己也參與了他們的「共有的罪惡」,在徹底批駁「屈服於罪惡」之中的「整個世界」(約安書信一5:19)時,他就不會為了上帝在此世賜予他的一切而歡躍了。他在他的日記中寫下了下面的祈禱:

  「上帝,在這末後的日子裡,當黑暗籠罩着我們時,甚至當祢所創造為好的世界,當在背命及自以為是的世代中所積累起来的罪惡重壓着我們的時候,求祢不要拋棄我們這些想要保持對祢信仰的人。現在我們很少能在祢為了我們的快樂而造的這個世界上找到喜樂了。我們知道,是我們的罪使這世界變得如此沉重;我們這些仍然忠信於祢的人,全然有份於將世界拖入深淵的罪惡之網。

  「但是,主啊,當整個世界都拋棄了祢時,我們仍然向祢呼號。主啊,你要把我們棄於黑暗之中多久?到底要多久啊?

  「我們只有很小的信心;我們要求一個徵兆。我們何其軟弱,我們竟然膽敢教訓世界,而我們卻全然有份於它的罪。主啊,求祢憐憫。主啊,但願祢能疾速回轉,因為黑夜迅速降臨,一切希望都從這一舊世界的表面消失了。」

※  ※  ※

  這一憤憤不平的擯斥世界的時期,對尤金的靈性與哲學的發展,也許是必須的。多年後,當擺脫了他的忿怒與痛苦之後,一提及他在這一時期所寫的一些著作,他就一笑置之,會說自己那時是一個「狂熱的皈依者」。但是,這些著作卻具有異乎尋常的強度,一種在一生中只臨於人一次的年輕人的激情。在這之後的歲月中,尤金所寫的作品的基調與此不同,具有對美善的一個更居高臨下的視野,來反制當今時代之邪惡,但是,在許多基本點上,卻反映出他早期的基督教作品的觀點。

  如果尤金對這在世界裡的敵基督精神加以否定是他靈性成長過程中的一個階段,那在此之後是什麼呢?他並不滿足於僅僅擁有正教的啟示真理,甚至也不滿足於與世隔絕地坐在那裡撰寫對現代社會的批判文章。他對真理的愛與熱誠要求他做得更多。他那介紹他認識正教的朋友喬恩,已被接納加入了教會。那時,喬恩甚至看到一本自己寫的名為《改變容貌的宇宙》的書出版,這是最早用英文介紹正教靈修的書籍之一。但是,對於尤金而言,喬恩對正教會的參與似乎太抽象,過多地建基於對正教的理性深度與外在華麗的欣賞之上。尤金相信現代文明的疾病之一就是「崇拜理念」,他決定要讓真理實際進入他的整個生命之中。正教要求死於自我。喬恩無法達致這一點,但是已死於世界的尤金卻想要為真理而死。他認為,僅僅只是正教會表面上的成員不能滿足他出世的渴望。他期盼進入教會核心。

  尤金需要的是兩件事:第一件是,需要有一個來自教會核心內部的人帶領他進入教會;第二件是,需要有一種他獻身於教會之中的方法。這兩者他都不具備。他還沒有與正教傳統有一活生生的親密接觸,他還未遇到一個相當於申紀明那樣的基督徒。想到有一天全職事奉教會,就令他充滿憂懼,這首先是因為他感到自己不配,其次是因為他擔心這樣會把教會視為理所當然的,由此失落了他所擁有的教會的上天肖像。

  尤金的內心很痛苦。他一如既往地渴慕着天國,但他知道他還沒有圓滿地達致他在地上的使命。當他繼續忍受着這一痛苦在他內所造成的不安時,一個危機發生了,這令他所困境更為迫切。1961年,他患上了腸疾,這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痛苦。那時,他決定不對他人談論此事,靜靜地忍受痛苦。但是,他卻在他的日記中寫下了這些有關他所受痛苦的沉痛思想:

  「為什麼人要通過受苦受難來學習,而不是通過安逸快樂?非常簡單,因為安逸快樂使人習慣於在這個世界裡所給予的事物,而受苦受難驅使人尋求一種更深的超越現世限度的快樂。我就處於這一受到些許痛苦的時刻,我呼求耶穌的聖名——未必是為减輕痛苦,但是耶穌——惟有在祂內我們才能超越此世——在此時卻可能與我同在,祂的聖意在我身上承行。但是,當我感到安逸快樂時,我並不呼求祂;那時,我會滿足於我所擁有的一切,我想我就不再需要些什麼了。為何快樂的哲學是站不住腳的呢?因為快樂是非永恆且不可靠的,而痛苦是不可避免的。基督在我們受苦受難時向我們講話,這樣,上帝仁慈地把它們賜給了我們。的確,邪惡也是如此——因為如果我們的心靈深深渴望的東西真存在的话,那麼,我們就在所有這些事物中瞥見了某種必然超越其上的東西了。

  「但是,所有這些推測是多麼令人懷疑啊!若非基督前來指示我們這些要不然是瞎子的人,這些不只是建立在人的幻想之上嗎?」

  也許是因為不喜歡現代醫生和醫院,尤金沒有去看醫生。相反地,他在醫書中查詢自己不尋常的症狀,由此斷定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我們不能說他的自我診斷是否準確,但是,就如艾麗森所觀察的,「尤金不是一個疑病症患者。他沒幻想什麼。」

  不管到底是什麼病,後來他證實:那時,他確信自己要死了。他認為自己應信賴上帝的公義,應接受自己的病痛,把它當做對他已棄絕的罪的懲罰,他知道罪的工價就是死(致羅馬人書6:23)。但是,他卻無法阻止在他內產生抵觸的情緒。他覺得有些事錯了,有些事失落了。難道上帝在給他一個機會為自己的存在辯護之前,就已注定他早就該死了嗎?有一次,他正在寫哲學反省日記的時候,受到來自肉體的痛苦折磨,當時他被懦怯戰勝。在他內的那舊有叛逆爆發出來,他開始,雖然是間接的,向看起來似乎不公義的上帝大發憤怒,最終只是在痛悔之中崩潰:

  「當我們軟弱無力地詛咒着世界,詛咒着那個在我們並不覺得痛苦的時候,把我們帶到世上來,讓我們處在一種厭煩的虛空之中的人的時候,我們厭倦生活渴望安息嗎?——我們再一次這樣質問,這是出於對上帝的憎恨以及不情願做一個完全的人——按上帝肖像所造的人。在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上,我們詛咒上帝,或是讚頌上帝,這位不可測度的父,祂似乎從來也不告訴我們祂想要我們怎樣,當我們求祂告訴我們時,祂就離開我們,當我們在正義與愛中前進時,祂卻以疾病打擊我們,祂讓世界自行其道,卻不向世人顯示祂在看顧照料着世界——這幾行字都是由於憎恨和盲目而寫下的。上帝,求祢垂憐。」

  將近1961年底時,尤金去了舊金山的一家藝術商店。他停下來看一些放在一個旋轉架上的一套明信片時,目光落在一張古老的塞爾維亞聖母像的照片[  那時,尤金並不知道這幅聖像名叫「三臂聖母像」,並有着一段奇特的歷史。它的原型是一幅拜占庭聖像,由偉大的聖像畫家及神學家大馬士革的聖約安於八世紀所作。當時大馬士革的聖約安被破壞聖像者砍去了一條手臂,他向上帝之母祈禱,這條手臂就重新完好如初地長回了原處。為了對這一奇跡表示感恩,他在這幅聖母像上畫上了「第三條手臂」。尤金在這樣的一個時刻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這幅聖像前,這實在意味深長,因為那時他也非常需要得到治癒。] 上。他開始祈禱起來,但是卻再也不能抑制住在他內洶湧而起的怒濤。這是一種由於內心混亂而產生的憤怒,努力奮爭卻又無法看到擺在前面的道路。他在上帝之母前撕裂了心扉,向她傾訴自己靈魂的絕望狀況。他祈禱道:「妳誕生了賜我生命的主,祂降生於世,為使我們擁有、獲得並吃喝祂,這樣我們就能上升天堂。求妳使我們的生命有意義。我仍然還有天賦——不要讓它們被埋沒。求妳使我加入妳聖子的教會,祂的拯救之棧,進入衆心之心。求妳使我事奉妳的聖子!」

  在絕望之中,他猛地轉了一下放有明信片的旋轉架,快速離開了那家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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