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鄰近家鄉

 

對於淺薄之人及有罪之人而言,在人類思想的淺池裏

戲水要比在基督的深淵內遨遊更舒適。

——聖尼科拉•維利米若維奇

 

  雖然佛教是舊金山的進步知識份子感興趣的主要宗教,亞洲研究所也吸引了許多其它靈性傳統的年青知識份子。尤金通過這些人,並加上自己的研究,對幾乎所有可能接觸到的傳統以及它們最深奧的方面都有了一定的認識。

  尤金與研究所的一位有着正統猶太教背景的學生成了朋友,通過此人,他加深了對猶太教哈西德派的認識。他開始閱讀傳統的猶太哲學家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著作。對於布伯所寫的《上帝的晦暗》一書,他這樣寫道:「本書由預設的觀點出發,似乎對現代主義做了一個精確的描述,或至少對現階段的現代主義做了一個精確的描述。」他很喜歡布伯寫的《我與你》一書,但是使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他寫的《巴爾•謝姆(Ball Shem)》——波蘭猶太教神秘的哈西德教派的創始人的傳記,布伯翻譯的哈西德派的靈修軼事與著作也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阿南達•古馬拉斯瓦米(Ananda Coomaraswamy)是尤金敬重的一位來自東印度的印度教作家,他是蓋農的好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印度藝術館的館長,除此之外,他還是一位世界藝術背後的普遍形上學法則的詮釋者。看起來,尤金唯一參訪過的印度中心是一座吠檀多寺廟,這座寺廟由吠檀多社團管理,該社團大約於1900年由斯瓦米•維偉卡南達所創立。通過閱讀了蓋農的著作及其它資料,尤金很快便覺得維偉卡南達的「西方化的吠檀多」是現代的另一偽宗教。

  尤金認識的一些學生傾向於伊斯蘭教的神秘主義教派——蘇菲派。尤金雖然對伊斯蘭教的興趣很小,甚至根本就不感興趣,但卻對蘇菲派對誦唸眞主九十九個聖名的修持十分着迷。

  受到蓋農的影響,尤金開始將基督宗教視為真正的古老傳統之一,儘管如此他仍將基督新教視為反傳統的,故此新教不屬於這一傳統。另一位尤金喜愛的作家是馬克思•皮卡爾得(Max Picard),他是一個瑞士皈依羅馬天主教的猶太人,他也以相似於蓋農的方式看待現代社會。尤金的藏書中有皮卡爾得的《飛離上帝》、《我們自身內的希特勒》和《人類的面容》。

  在研究所的學生所研究的不同靈性思潮中,基督教神秘主義並未被忽略。尤金知道至少有兩個學生與東方的正教基督傳統有關係。他們中的一個名叫克里斯特•洛夫迪耶夫,他是保加利亞人與克羅地亞人的後裔,當他還個嬰孩時就受洗加入正教會。洛夫迪耶夫是個中年人,長着一付斯拉夫人的相貌,具有一個溫柔慷慨的心靈,具有一個極負魅力的人格,他在桑•昆達監獄的囚犯中有忠實的追隨者,他在那裏教書,並開設了比較宗教的課程。他至少有一次帶着尤金和研究所的其他朋友和他一起去監獄參觀。幾年後,在埃爾德里奇•克利弗(Eldridge Cleaver)的社會抗議暢銷書《獄中靈魂》中,洛夫迪耶夫被稱為「桑•昆達的基督」。雖然他自認多少算是艾倫•華滋的弟子,但他的靈修之路卻是他自己設計的,將許多傳統的靈修方法,主要還是基督宗教的,整合在一起。他對東方正教的興趣主要集中在現代俄國宗教思想家尼古拉•別恰耶夫的哲學上,別氏以對他本國的信仰所持的自由主義及不守傳統規範的取向為傲。

  研究所的另一位與東方正教有關係的學生是尤金的室友——瓊。瓊是一個由其它信仰皈依的正教信徒,他在舊金山的不同俄國正教教堂參加禮儀。與克里斯特•洛夫迪耶夫不同的是,他專注於東方正教基督信仰的傳統文獻裏。他介紹尤金閱讀早期教父與修行者談論靈修生活的著作的選集——《慕善集》(Philokalia),還讓他讀記述一位十九世紀的俄國朝聖者的祈禱經驗的靈修名著——《朝聖者之旅》(The Way of a Pilgrim)。尤金最初的反應是發現《慕善集》中所描述的耶穌禱文與佛敎淨土宗的信徒持誦阿彌陀佛聖號在外在形式上極為相似。一開始,他對東方基督宗教的靈修的認識可能還不是很深,但現在他至少知道在屬於他從小生長於其中的文化的宗敎——基督宗敎裏也有某些可以與他曾一度以為必須在其它宗教中才能找到的東西。

  在他到舊金山之前的不多幾年前,有一本名為《宗教的超然一致》(The Transcendent Unity of Religions)的書被譯成英語出版了,作者是一位瑞士-法國的思想家弗里肖夫•舒昂(Frithjof Schuon)。這本書更加深了尤金對基督宗教深奧的神秘主義的認識。舒昂一度是蓋農的追隨者。蓋農似乎對東方的正教基督宗教所知不多,聖尼科拉•維利米若維奇恰如其份地稱正教為「世上保存完好的秘密」。經過了一代人之後,舒昂獲得了相當豐富的有關正教那崇高的靈修的知識,他引導尤金把它視為最為純粹的基督徒傳統。就如當時的尤金那樣,舒昂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來了解基督信仰,他過於「明智而又謹愼」,無法看到那啟示給小孩子的隱秘事物。尤金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因此他能得益於他由舒昂所獲得的知識,儘管如此,他缺乏足夠的經驗,不能看透這種知識的缺點。

※  ※  ※

  正是瓊促成了尤金第一次參加東方正教會的禮儀崇拜。「你對東方的宗教感興趣,」瓊說,「你應該去看看東方的基督宗教。」

  在瓊的建議下,尤金第一次去了舊金山市中心中的俄國域外正教會的主教座堂,這座教堂被奉獻於「眾哀傷者的歡樂」聖母像。它以前是一座聖公會的教堂,在教堂四周的牆上有許多高高的彩色玻璃窗。它的拱頂由一些取自舊的遠洋船上的木板所造成,人若是站在堂裏,會感到自己仿佛在巨大的方舟之中。

  尤金來到主教座堂時,教堂裏正在舉行暮時課。一盞盞紅色的油燈在金質的聖像屏前閃爍,照着基督與聖母的的聖像。從聖堂的左側與唱經樓上傳來優美動聽的啟應經的歌聲,所使用的語言對尤金而言是陌生的。聖堂中央的一個小平臺上站着一位駝背的跛足老人,留着白白的胡須,身穿紫色的禮服。這位老人就是吉洪•特羅伊茨基總主教。他全身心的投入於禮儀之中,由於全神貫注,兩眼閉着。一旦他睜開雙眼,在那些與他一起舉行禮儀的人看來,他的目光嚴厲,令人警醒。

俄國正教的「衆哀傷塲歡樂」聖母主教座堂,
座落於舊金山的福爾頓街。攝於1999年。

  吉洪總主教的矮小身材給尤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也許尤金看到他那時並非只是在那裏按照精心設計好的禮規主持祈禱而已,總主教正處在一種深度的祈禱狀態之中。那時,尤金還不知道吉洪總主教是個終生祈禱的人,他於俄國喀山及普斯科夫修道院的蒙上帝光照的加夫里爾長老座下接受過靈修培訓。在他毗鄰於主教座堂的小小住處裏,吉洪總主教花在祈禱上的時間遠超過其它任何事,他會徹夜醒寤祈禱。

  在主教座堂裏,發生在這個看來只是個過客的人身邊的一切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靈。他親眼看到了傳統聖像藝術及音樂的優美,更為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他一直所渴望脫離這個世界的願望的滿全,因為他所看到的不屬於此世,而屬於另一世界。從舊金山嘈雜的都市生活到在禮儀中感受到屬天的榮光與平安,這一轉變比起巴赫在《我心已足》中所描寫的進入永恒安息的喜樂轉變,兩者並無不同。

  二十多年後,尤金這樣描述他第一次親身經驗到正教的情形說:

  「在我進行研究的多年時間裏,我以『超越所有的傳統』為滿足,卻又以某種方式忠於這些傳統……當我去一座正教教堂參觀時,只是為了看看另一個『傳統』,我知道蓋農(或是他的一個弟子)將正教描述為最可信的基督徒傳統。

「眾哀傷者的歡樂」主教座堂內景。
攝於1969年。

  「但是,當我第一次進入一座正教教堂(舊金山的俄國教堂)時,有一件事在我身上發生了,這是我在任何一座佛教或東方宗教的寺院裏從未感受到的。在我的心裏有一個聲音說,這就是『家』,我的探尋就此結束。我不能確切地知道這有什麼意義,因為禮儀對我來說很陌生,所用的是一種外國的語言。我開始更頻繁地參加正教的禮儀,漸漸地學會了這一語言與習俗,但是,對於所有可靠的靈性傳統,我仍堅持蓋農所提出的基本觀點。」

  在他第一次參加正教禮儀後,尤金還去了許多正教教堂參加禮儀。最吸引他的是俄國的正教傳統。在舊金山有三個彼此互相重迭的俄國正教會的「聖統」:俄國域外教會、美國都主教區以及莫斯科宗主教區。尤金參加所有這三個不同聖統教會的禮儀。

  1957年,尤金在舊金山不同的俄國教堂(特別是在美國都主教區的聖三主教座堂)裏參加聖週及葩斯哈(復活節)的禮儀,深受感動。那時,美國都主教區在舊金山的正權主教是約翰•沙霍夫斯科伊主教。約翰主教是個受人尊重、極具影響的教會神職人員,俄國革命前,他從小就是親王。1926年,他在希臘的阿托斯聖山出家,成為一個修士。1950年他被提名為舊金山及美國西部的主教之前,一直擔任紐約的聖弗拉基米爾神學院的院長。

  尤金這樣描寫那年的聖週五在約翰主教的主教座堂裏舉行的禮儀:「聖週五是極為肅穆的一天。晚上有隆重的遊行禮,將基督的殮布由靈柩中請出,遊行禮時詠唱為亡者舉行的禮儀,當遊行隊列環繞聖堂遊行時,喪鐘響了起來。」

  聖週五肅穆的禮儀只是為了突顯出在復活節那天在同一聖堂所感受到的喜樂。尤金這樣寫道:「復活節那天,我從未看到過有比約翰主教更喜樂的人了,他在會眾中朗聲詠唱『基督復活了!』,眾人異口同聲的回答『祂真復活了!』……

  「復活節後的一週的每一天都是節日。俄國教堂的鐘聲天天響個不停。」

  尤金在吉洪總主教及約翰主教的兩座俄國主教座堂裏的經歷並未即刻在他身上產生變化。但這卻在他內播下了一粒種子,這粒種子將在他內生長發芽,最終使他成為一個新人。從他第一次進入正教主教教堂直到他認識教堂的聖像上所描繪的那一位,這一過程持續了幾乎三年之久。

※  ※  ※

  1957年,尤金寫了一篇文章,我們在其中可以發現他試圖在思想裏調和他的內心早已告知他的觀念。這篇文章題為《偽宗教與當今時代》,文章一開始即回顧了宗教神秘主義、西方化的吠檀多主義以及所謂的「新思維」,並得出結論:這些都是偽宗教。因為他們敵視正教,間接地崇拜自我,對東方的思想加以曲解,這些都為敵基督的反對傳統打下了基礎。在文章中,與尤金的靈性成長有着特殊關係的是「傳統基督信仰的顛覆」這一節。尤金在這一節裏指出,在羅馬天主教內,宗教形式已部分地失去了它們的「內在的一面」,於是「教會只得墮落於純粹外在形式的幅度」。他寫道:「教會一直存在,直到現今這個腐朽墮落的狀態,」但卻仍保留着傳統的樣式。「現在,一個全新而更強烈的攻擊又加諸其上……其目標是使基督信仰成為另一『偽傳統』,使之能夠被附加於正不斷成長的現代的思想「綜合」裏。……這個時代的『宗教調和主義者』(syncretist)是不會允許教會的『專一主義』觀點的。他們強調應該『寬容』,以適應『人類新的良知』。」

俄國域外教會舊金山及美國西部的吉洪•特羅伊茨基總主教(1963年逝世)
攝於1953年。

美國都主教區(後來的美國自主正教會)舊金山及美國西部的約翰•沙霍夫斯科伊主教(1902-1989)。

未來的吉洪總主教與約翰主教的珍貴合照,1926年攝於希臘阿托斯聖山的龐德雷蒙修道院。照片上從左至右分別為:新出家的修士瓦西里•克里沃切伊內(未來的布魯塞爾總主教〖莫斯科宗主教區〗)、基里克修士大司祭(此像片拍攝之後不入,即為未來的約翰主教行剃度禮)、迪米特里•阿列克謝耶維奇•沙霍夫斯科伊親王(未後的約翰主教)、吉洪修士大司祭(未來的吉洪總主教,當時他正從塞爾維亞來阿托斯聖山朝聖)、索夫羅尼•薩哈羅夫修士(未來的索夫羅尼修士大司祭,英國著名的靈修導師)

  尤金反對這種觀點,堅持基督信仰的「狹隘」,認為這對西方思想有益,因為這種「狹隘」將凡不直接有益於救恩的思想加以限制。他寫道,「基督信仰正是為適應(西方思想的)這種狹隘而建立起來的,基於它的局限性,塑造了適合於西方人的得救方式。後者(西方人)拒絕了基督信仰,也就拒絕了自身的得救,因此沒有按其本性行事。」

  尤金本人既不拒絕基督信仰,也不接受基督信仰的「專一主義主張」(諸如,堅持只有耶穌基督是降生成人的上帝,只有一條得救之道,等等)。雖然他聲稱這些對於西方人的得救是有益的,但是作為一個西方人的他卻超越於這一切之上。

  在曾經使他對正教基督信仰更為尊敬的同一本書——弗里肖夫•舒昂的《宗教的超然一致》內,尤金找到同樣的思考方式。蓋農認為沒有一個可信的傳統是優越於另一可信的傳統,舒昂雖然因與蓋農在一些問題上意見不一而絕交,但仍認同蓋農這一觀點。他在蓋農的觀點上更進了一步,雖然他對正教基督信仰有更多的了解,但是,可以說,他所走的方向是錯誤的。蓋農所致力於的首先是使西方回歸傳統的形上學原則,對東方宗教的教義有一個正確的認識。舒昂卻走得更遠,他發展出一套全新的宗教理念與教導,他系統地解釋了各不同傳統的方方面面,運用演繹法對這些加以詮釋,認為在一個奧秘的層次上,所有這一切都是一致的。在舒昂的書中,蓋農的知識份子精英主義被賦予了一種被更撤底地表達出來的宗教應用,由此,他的這種精英主義思想達到了極端的程度。「對普通人而言,」舒昂指出,「並沒有什麼優於平凡的得救之道。」但是對於那些像他那樣智力發達的人而言,舒昂說還有另一條得救之道:這條道路超越所有傳統,必須打破傳統的觀念,為了能按照人的奧秘解釋將這些傳統的觀念重新加以吸納。舒昂宣稱,「那些上帝賜以超凡的理智的人」有權這樣做。他想要指出傳統宗敎信徒(特別是基督徒)的「專一主義觀點」有多麼「天眞」、「不合常理」,何其錯謬,同時,他又說,對於這些傳統信徒而言,這些觀點卻又是「幸運」而「必需」的。

  對於那些有着高度的智力,卻又從不知道全然處於活傳統之中有何意義的人而言,舒昂所建立起來的這種宗教理念是極具誘惑力的。尤金就屬於上述這兩種人。在他所寫的《偽宗教與當今時代》一文中,他切望看到「『普遍的正統思想』、各宗教之間真正而『超越的合一』的出現」。他認為這一運動「超越所有的傳統,卻又不否認任何傳統」,並將此與偽宗教的「宗教調合論」做了比較。

聖三主教座堂,位於舊金山的格林街與範奈斯街拐角處。
攝於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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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的文章的結尾,尤金討論了當代知識與宗教潮流的最終目標:敵基督的統治。他寫道:「如果『心理』被等同於『靈性』(正如現代人出於完全無知所作的那樣),那麼,科學與偽靈修就合而為一了,靈性真理就成了科學『事實』……科學與它『靈性』領域的全新而『更高超』的知識,將會擁有迄今為止意想不到的加於人身上的殘暴統治。科學成了這個完全拒絕超越於它的實體的世界的絕對的主宰,對科學的反抗將是毫無效力的,因為科學本身擁有至高的武器——『上帝』……這位掌管着一切活動的『主宰思想』,就是『仇敵』撒旦、『仿效上帝者』。他將在敵基督身上統治他圓滿的國度……敵基督是無法抵擋的,因為他是『美善』而『仁慈』的……敵基督是撒旦『敵對』的各種勢力的化身,他將成為時代的至高的『解決問題者』,他為這個時代所有重大而似乎無法解決的問題提供了現成的答案。世人則完全為『合理性』與自我中心所攫獲,他尋求『光明』,終將心甘情願地聚集在能提供唯一『答案』的敵基督身邊。」

  艾麗森曾說過:「尤金在未認識到美善與真理的存在之前,已經意識到了罪惡及錯謬的存在。」他在尼采身上感受到了敵基督的邪靈,並認識到它的能力。通過蓋農,他看到這一能力正在現代世界裏工作,通過破壞他所能獲得的傳統,使人無法達致更高的實體,使他陷入物質主義與喬裝為靈性知識的『心理學』之中。他發現現代人在政治壓力與靈性饑渴之中,渴望尋求「解決問題者」。對於尤金來說,敵基督是真實存在的。由此,他必定得出這樣的結論。「當我明白敵基督一定存在時,」他曾這樣說,「我即知道敵基督所反對的那一位也必定存在。我知道基督必定存在。」

  就如前面所說過的,雖然他擁有知識與悟性,但他卻仍沒有對基督的經驗。但是,他一旦沿此路走下去,這一經驗很快就要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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