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為上帝所追逐

 

我在黑暗中摸索,在光滑難行之地行走,

我在身外找尋你,
我找不到「我心的上帝」,我沉入了海底。
我失去了信心,我對於尋獲眞理是絕望了。

──聖奧古斯丁,《懺悔錄》

 

必須這樣想我……日復一日,夜復一夜,
只要我的心一離開我的工作,
就會感受到持續不斷地拉近祂,
那位我不願與之相遇者。

──魯益師

 

  對尤金而言,長時間的沉默不語是常有的事。他和艾麗森之間彼此感到他們兩人在一起時沒有必要總是說個不停,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這樣的。「我們花好幾個小時研究天上的星星。」艾麗森回憶道。「他把不同的星座指給我看,完全憑着記憶。他對螞蟻、小鳥非常着迷。」她還記得尤金是如何趴在人行道上看螞蟻,而她則站在一邊看着他。「他深深地愛着大海,」她說。「我們一起看海,一連好幾個小時靜靜地坐着,一句話也不說。他喜愛夜晚,及散步……

  「他把他的許多感受都告訴了我。事實上,他感到極其絕望:他告訴我他想自殺。他感到自己在這世上沒有立身之地──沒有人理解他。他感到生命是一場空……(在大學期間)他看不起別人,也害怕別人。他感到人們都不接受他,尤其是他的家人。事實上,由於他們對他缺乏了解,因此不接受他。」

  「我從未看到過有人能像尤金那樣的專心致志於某件事,他能使自己不受任何事的影響……他並不像我那樣的外向而感情用事。但是在他的內心裏,他是個非常非常熱情的人。我這樣說並不是出於世俗的角度,而是從靈性的角度說的。他是那種決不妥協的人,做任何事都不會半途而廢。我想這就是他的家人不了解他的原因。」

  「我也感到在這世上沒有我的立身之地。我想我是唯一一個明白他的感受的人,也惟有他能明白我的感受。」

  由於尤金甚至與他所愛的父母都感到疏離,他感到自己出生在一個不適當的時間與空間裏。在艾麗森的記憶中,他不喜歡現代的文明,尤其不喜歡現代科技進步的產物。「他不喜歡汽車、電、鐘表。」她說,「他甚至不喜歡醫生與醫院。」

  艾麗森追隨艾略特的腳步,是一個安立甘教會的成員,她自認為是一個「安立甘公教徒」。「我年青時非常固執己見。」她說。「我告訴他不應僅憑他從以各式各樣奇異的方式實踐基督信仰的人身上所看到的來評判基督宗教。我感到他對禪的興趣只是在追逐大學裏的時尚而已,他對禪的態度是當不得眞的。」

  尤金以尼采的那句名言對艾麗森說,他相信上帝已經死了。「他也相信有一個上帝。」艾麗森這樣說。「但是上帝已被人『放在棺材』裏了。人們相信他們所發明的對上帝的想法,卻不相信眞實的上帝。有時,尤金極為憤世嫉俗。我想,他感到自己有些不對勁,他找不到上帝──因此,他以研究取代對眞理的直接領悟,想要逃避生活,隱藏起來。」

  為理解那時候尤金對上帝所持之觀念,我們必須看一下艾倫•華滋早期所寫的一本學術著作──《至尊本體》,這是一篇討論東方形上學與基督宗教的論文。在華滋的全部著作中,尤金最喜愛這篇文章。在這本書中,華滋指出現代基督教不能引人意識到人眞正的本性以及眞實的上帝。按照華滋的觀點,西方人所稱之為上帝的其實是人類良知的超個人底基──亦即人的眞正「自我」──的超位格的基礎而已。在《至尊本體》一書的結尾,華滋討論了實現這一自我的方法,他說,禪的方法比基督宗教虔誠的宗教實踐更適合於現代文化。

  華滋所脫離的恰好是艾麗森所屬的同一個安立甘教會的分支──安立甘公教(或稱聖公會高派)。華滋的基督徒著作在他放棄基督信仰之前一直被放在艾麗森的教堂的書報架上,當他脫離聖公會後,艾麗森所在教堂的牧師將華滋的書都扔掉了。不必說,艾麗森對華滋一點也不尊敬。她告訴尤金:「禪根本就是一派胡言,惟有基督信仰(特別是公教會的基督信仰)才應被稱為眞理。」

  艾麗森批評禪的時候,尤金會被激怒,當艾麗森試圖勸說他皈依基督信仰時,他會放聲大笑。儘管如此,他仍向她詢問許多有關新教與天主教的差異的問題。作為一個聖公會高派的信徒,艾麗森對新教的評價不高,同時卻又認為羅馬教會因為認為教宗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而陷入了極大的謬誤之中。

  為了勸說尤金皈依基督信仰,艾麗森讓他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瑪佐夫兄弟》一書。她說,她「試圖向他展示他尚未認識的上帝的另一面」。他不可能不注意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探討的與尼采所探討的實在是同樣的哲學命題──他的論述也同樣有力──只是他是從一個基督徒的觀點來看待這些問題的。「沒有上帝,因此什麼事都可以做。」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尼采說出「上帝死了」這一斷語之前三年,在《卡拉瑪佐夫兄弟》一書中,藉着伊凡•卡拉瑪佐夫的口所說的這句話幾乎與尼采所說的一模一樣。事實上,尼采稱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世界文學界裏思想最深刻的心理學家。

  雖然尤金與艾麗森彼此辯論不休,但是,毫無疑問,艾麗森對基督教堅定的信仰及其信仰的深度,是令他非常敬佩的,這是他自己所不具備的。雖然他們的觀點很不相同,但是他們兩人卻在靈性上有着共同的渴望。尤金只與其他的朋友分享學術上的追求,卻從不和他們談論更深層次的渴望,因此,他們從來都不理解他內心深處的想法。除了約翰仍在與他的信仰奮斗之外,尤金所有其他屬於學校的出規份子的朋友都以為只有孩子和理智不健全的人才會相信基督教。尤金也和他們一樣不接受基督信仰,但是尤金除了向他們中間唯一的虔誠基督徒──艾麗森之外,從來不向他的這群對信仰持懷疑態度的朋友敞開自己的心扉。許多年之後,當得知尤金說艾麗森「理解」他的時候,艾麗森視之為對她所能做出的最高評價。

  尤金感到艾麗森也是個像他自己一樣的不幸的人。他們一起沉默不語地散步,以此互相分擔對方的痛苦,這是撫慰傷痛的良藥。尤金所感受到的對艾麗森的愛,對他靈性的發展有着很大的影響,多年之後,因着艾麗森的影響,他有了顯著的變化。

  艾麗森還記得那些與籠罩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憂鬱色彩不同的快樂時光。「有一天晚上,我們兩人在一個公園邊上散步。」她回憶道,「我們看見草地上的灑水器還開着。我喜歡在灑水器中間奔跑,因此我跳過柵欄,跑了過去。尤金笑了起來。當我干傻事時,他總是覺得非常好笑。但是,他從來不干這類的事:他總是舉止莊重。」

  艾麗森批評尤金只是在「玩」禪,這是有理由的。她記得他「將他的鬧鐘和阿司匹林藥片(這兩樣東西都是他的『必需品』,但禪卻對之不屑一顧)扔掉了」。這一「棄絕」所帶來的結果是,艾麗森不得不給他阿司匹林,每天敲他的房門把他叫醒,告訴他應去上課了。

  「禪以一種否定的方式給予尤金幫助。」艾麗森說。「他投身於禪之中,想要尋找有關他自身的知識,他發現自己是個罪人。換句話說,這使他醒悟到一個事實──他需要某些東西,但是禪並沒有提供確切的答案。」

  在晚年時,當有人問尤金有關非位格神的概念(諸如,華滋所寫的「自我」)的起源時,這樣評論禪說:「那個非位格神的概念來自那些不想與位格神相遇的人,因為祂一定會對人有所要求的。我想,在許多情形下,當人們說他們有這種(對非位格神的)體驗時,這只是某種幻覺──某種痴心妄想而已。禪修的體驗大大助長了這種想法,在禪修時,你『使自己安靜下來。』假如在你的內心深處根本沒有什麼東西浮現出來,你卻可以使自己進入某種安靜的狀態之中,想像你已與上帝相遇,或是想像任何你正在尋求的事物。這是一種靈性不成熟的表現。但是我以為,假如你有着某種激情的話,最終你會變得瘋狂,想要掙脫枷鎖。」

  我們可以把這視為尤金在波莫納大學期間的情況。他是那些在內心裏有着某種激情的人中的一份子。甚至可以說,他從來沒有眞正不相信耶穌基督的眞實性,但是,為了反抗他曾親身接觸到的基督信仰的模式,他的理智試圖使他的心靈相信他並不相信這些。或者,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以諷刺的口吻所說的:「如果他發現自己相信上帝,那麼他就會相信上帝;但是旣然他不知道自己相信上帝,那麼他就不信上帝。」

  艾麗森見證了許多事例,說明尤金「變得瘋狂」,想要「掙脫枷鎖」,但是卻又不眞正知道該如何做。她記得有一天晚上尤金與約翰就上帝的問題發生了爭論,爭論越來越激烈。約翰、尤金、艾麗森、以及其他幾個人去了巴爾迪山頂,這是團體經常聚會的另一地方。除了艾麗森外,人人都喝醉了酒。「約翰大叫大嚷着說他必須為了上帝而守貞不娶。」艾麗森回憶道,「尤金對這一幕感到極其反感。」

  一件出乎大家意料的事發生了。尤金站了起來,開始向約翰大聲喊道:「根本就沒有上帝!」他大聲吼道。「你的上帝純屬一派胡言!如果眞有上帝的話,祂決不會折磨祂的追隨者。你相信上帝將刺扎入人的身上取樂。但這樣的上帝根本不存在!」

  尤金發起了酒瘋,上前將酒倒在約翰頭上,說道:「我是施洗者約安!」然後,他在山頂上向天揮舞着拳頭,詛咒上帝,讓上帝將他打入地獄。「看啊!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大叫道。他的兩眼充滿了瘋狂的眼神,看着驚魂失色的艾麗森。其他人以為這只是一個玩笑而已,但是艾麗森卻透過尤金的這一行動看出他正與上帝進行着一場可怕的角斗。他處在絕望之中,只要能使他經驗到上帝的存在,即便是受到上帝義怒的永恆懲罰,為他而言,也似乎是值得的,這要比讓他處於一種死氣沉沉的冷淡狀態來得更好。如果上帝將他打入地獄,至少他會因此感受到上帝的觸摸,能夠肯定地知道上帝是可以觸摸到的,這對他來說是件幸福的事。

  艾麗森還要看到其它諸如此類的事,這些都表明在尤金心中所受到的折磨以及他靈性上的空虛感。「他會絕望地喝得酩酊大醉。」她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有人的酒量會那麼大。他會喝到嘔吐不止,還會傷心的痛哭不已。」只有艾麗森看到過他這樣。而他的其他朋友只知道,尤金只有為了「消譴」才喝酒。

  有時,尤金喝醉時會念尼采的話,這會令他感到堅強些。奇怪的是,這些話還會起到與它們的作者所想要達到的完全相反的作用。尤金也和尼采一樣具有反叛的精神,尤金意識到,和他本人一樣,尼采所反抗的並不僅僅只是一種理念,或是一種已經過時的、專為那些「馴服的綿羊」所設計的信仰體系。就此而言,尼采的反抗太具激情化、太基本、也太個人化了。尼采所反抗的是某個眞實的存在,無論是尼采還是尤金都無法逃脫這一眞實存在。

  雖然在波莫納大學,尤金在艾麗森的同齡人中是個最衆所皆知的無神論者,但是艾麗森卻認為他也是個最屬靈的人。她說:「即使他是個無神論者,仍全身心的投入其中。」

  「無神論,」尤金晚年這樣寫道:「眞正『存在主義的』無神論處於一種屬靈的狀態之中,他們對一個看起來似乎是不義而毫無仁慈憐憫的上帝表示憎惡,因此怒火中燒。與那位即便是對最虔誠的人也是令人費解的眞上帝角力,這是一種眞實的企圖。人們最終在一耀眼景象中認識了上帝,而這位上帝正是那些眞正的無神論者所尋的對象,這是不止一次被人發現的事。在這些靈魂裏工作的正是基督……因此,儘管尼采自稱是敵基督,但卻表現出對基督的深深渴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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