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尋求真實

 

我們所看到的,以及似乎如此的,

只不過是場夢中的夢。

──埃德加•艾倫•坡

 

  在他學習哲學的過程中,尤金很快就認識到理性推理的限度。他在「上帝與人:兩者之關係」這一論文中所給出的對「存在」的諸多問題的答案是淺薄而不可信的,也許在他寫作這一論文時這些答案也不能使他完全信服。在哲學課上,他讀了理性主義者所寫的著作,但這些根本沒有什麼令他感動的地方。休謨的論點也不能使他信服。懷疑論者推翻了理性主義者對理性的信仰,但他們所信賴的卻是人更為低級的能力──人的常識。在一篇討論休謨的哲學的論文裡,尤金用了「普通的」這個詞來談論它:「(休謨的)哲學是普通的哲學,充滿了普通的氣息……為了肯定普通性,他否定了非凡性。那麼,人微妙的感受又將如何呢?比如人在藝術、宗教領域,在那些在某種程度上取決於人的想像力以及超越共性之構想的領域中所具有的體驗。」

  尤金也發現不能從叔本華的哲學中獲得些什麼。在一篇名為「叔本華的哲學體系與評論」的文章裡,他寫道:「我們不接受叔本華的悲觀主義,這並非因為我們有更開闊的視野,而是因為叔本華向我們講論時,作為一個明白事理、對事物本性有正確觀點的人,叔本華並沒有向我們講論些什麼。」

  後來,尤金回憶道:「當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我在哲學裡尋找真理,但卻沒有找到。我對西方哲學感到厭煩。」即使是尼采(雖然人們從來不會說他的哲學是令人感到厭煩的)也僅僅只能在尤金內心點燃起他對社會的反叛火焰。於是不可避免的,尤金又再次進入了宗教的領域。

  「為什麼人要研究宗教?」尤金在即將結束他塵世的生命時這樣問道,「這有很多次要的原因,但是如果一個人真正渴望得到答案的話,原因只有一個:用一句話來說,就是與『真實』會晤。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觸到的『真實』都是迅速變化、會朽壞的,它逝去後不會留下任何痕跡,也不會給人的靈魂提供什麼持久的幸福。在此,我們所尋求的是比它更深刻的『真實』。每個宗教,只要是真誠的,都試圖開辟一條會晤這更深刻之『真實』的途徑。」

※  ※  ※

  1953年11月,尤金大學二年級時,一位有着極大吸引力並且極為博學的英國人訪問了波莫納大學,後來這人成為最受年青一代歡迎的靈修導師,他就是艾倫•華滋。1940年代,華滋曾是一位聖公會的牧師,在那時期他已是一位著名的進步神學家,他的著作使人讀了之後感到振奮。他寫了《看,聖靈》這本書,並因此獲得了碩士學位。在這本書中,他宣稱:「教會在靈性上已經死了。」因此需要以「一種對古老的智慧傳統的內在、屬靈而又神秘的理解……以及某種有意識的與『真實』本身合而為一的經驗」取而代之。對本書的評價是熱烈的。一位羅馬天主教的作家──諾斯洛──這樣評論這本書說:「我認為這本書是宗教界近年來所出版的最好的一本書,實際上它的確是獨一無二的一流神學著作。它觸及到了最根本的問題,它真誠地看待當代新教的弱點,並試圖對此加以診斷與治療。唯有一種方法是有效的治療方法,那就是用一個包含有基本形上學內容的信理來治療新教的這一問題。

  「比這更進一步的是,作者從東方的宗教那裡發現了當代西方宗教所沒有的東西。本書進一步指出了如何在傳統西方宗教有關基督降生以及救贖的信理與東方直覺宗教(諸如禪佛教)之間加以調和。這些都是極為重要的,並且取得卓越的成就。」

  一位聖公會的評論家──卡農•伯納德•伊丁斯•貝爾──這樣寫道,華滋的這本書「將被證明是二十世紀出版的在宗教方面意義最為深遠的幾本書之一」。

  但是,1950年,在一片公開的爭論聲中,他被迫離開神職界,後來他完全脫離了聖公會。一年以後,他在舊金山的新成立的美國亞洲研究所獲得了一個教席,1953年,他成為研究所的所長。那時,人們稱他為「東方學家」,專門從事禪佛教領域內的研究。

  我們知道,一般說來,1950年代初期是一個人們在知識及靈性上感到自鳴得意的時代。儘管美國剛剛結束了戰後對日本七年的佔領期,西方人對禪佛教簡直一無所知,在被稱為前披頭族時代只有少數幾個作家與詩人研究禪。潮流彷彿鐘擺一樣又擺向了另一邊,艾倫•華滋是最初幾個敏銳地嗅出這一氣息並緊隨其後的人之一。

  約翰在聖公會裡認識了華滋,他對波莫納的出規份子說一定要去聽華滋的演講。他們中有五個人──約翰、德克、阿爾伯特、勞倫斯和尤金──前去聽了華滋在波莫納大學的演講大廳裡所做的演講。

  華滋的演講令他的青年聽眾感到驚奇,他告訴這些年青人,他們所學習的西方思想的整個架構根本就是錯誤的。他說,西方人長久以來習慣於以一種概念化而又間接的方式來看「真實」,西方人總是認識有關「真實」的事物,卻從來沒有真正認識「真實」本身。只要你一想到某物,你就將它變成一個象徵或一種道德規誡,於是你就失落了這一事物的真正意義。思想界以象徵與術語來代表真實的事物,而這些與真實本身並非一物。生活的秘訣就在於經驗生活而不要去思考什麼是生活。這就是禪所教導的一切。禪不是一種哲學,只是事物存在的方式而已。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華滋舉起一杯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的水。「禪不是看着這杯水,去說明它。」他說,「而是……」說到這裡,他一抬手將水潑在台上。後來尤金回憶道,這實在是「戲劇性的一刻」。

  「華滋是個極有演講天賦的人,」阿爾伯特說,「他的演講給了我們極深的印象。」華滋不但是個談吐幽默、說話振奮人心、妙趣橫生的人,他也是個博覽群書的人。他使學生們對那些很少受人重視的聖賢、哲人及作家產生了興趣。

  尤金和他的夥伴離開演講大廳時,熱烈地談論着華滋的思想如何引起他們的興趣。但是,惟有尤金一人不僅僅滿足於此。在他的探索之旅上,一段全新而又出乎意料的道路開始了,這是一條似乎與令他感到厭煩的一切一刀兩斷的道路。假如宗教存在的目的就是向尋求者展現真實的話,那麼,對他而言,禪直指其核心。1954年5月,尤金在英語課上的一篇論文中寫道:「禪是直指人心的,他不立文字,沒有經典、教條、儀軌,也沒有對上帝、靈魂以及天堂的觀念。所有這些都是多此一舉的,通常這些不但不會幫助人覺悟,反而會在他個人與他的覺悟之間製造障礙。……(禪)可以說是遠東文明的精華所在。」

  也許,像尤金那樣的不信教的青年人,受到禪佛教的吸引是件必然的事,因為禪佛教並不相信或敬拜一個具有位格的上帝,事實上,禪佛教並不要人相信人自己的親身體驗之外的任何事物。他發現,禪比他拒不接受的新教在理智上更加深刻;它還有一套明確而富挑戰性的信仰實踐,需要人相當程度的身心修煉(修煉正是他所尋求的),同時也要人在某種程度上棄絕自己;禪還有着可以追溯至比基督新教宗教改革還要早一千年的傳承。而且,禪也不同於美國中產階級「半基督徒」的生活理念;在他的思想裡,接受一種異國的、完全不同於他自己本國所有的世界觀是一種挑戰。最後,禪的實踐能夠使人開悟,令人頓悟實相(真實)。按照佛教的教導,物質的感官世界是虛幻的,是空,沒有自性。尤金感到自己對他周圍的世界而言是個陌路人,對他而言,由「幻覺」當中醒悟過來無異於發現了傳說中的「黃金之國」。

  禪沒有宗教儀式,它的信仰實踐顯然是集中在理性上,而不是集中於心靈上的。儘管如此,禪的目標是使人達到超越邏輯與理智的基本體驗。尤金在另一篇論文中寫道:「人並不藉由任何『方法』獲得這種普遍的知識。這種知識也不像推理知識那樣一步一步地得出,每次只能獲得一部份的知識。這種知識在一瞬間就直接而全部地呈現於人面前。這是對事物存在狀況的一種覺悟,一種意識,因此它是不能被『找到』的,也不能『獲取』它,人只能預備好自己來接受它。」

  對尤金而言,死亡是誘人的,他視死亡為擺脫他那隔離的痛苦感受的一種方法。佛教的覺悟不正是一種更具有希望的「死亡」嗎?他寫道:「涅槃是停止執着,『熄滅』渴望的火焰。涅槃是一種死亡,一種『寂滅』──無論是在『結束』還是在『成全』的意義上,都寂滅了,由於不再有渴望,於是不再有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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