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事的開始

此人……並非出身名門望族;只是芸芸眾生裡的一個普通人,但他卻是個眞正的貴族。

──歐里庇得斯

 

  塞拉芬•羅斯神父被人稱為第一個美國土生土長的聯繫古代諸聖教父思想的人,他出生在加里弗尼亞州沿海城市聖迭戈的一戶典型的新教白人中產階級的家庭。父母給他取名尤金,意思是「出身高貴的人」或「貴族」。

  尤金的父母都是第二代的美國移民。他母親的父母來自挪威。他的外祖父約翰•克里斯蒂安•霍爾貝克十三歲時與全家一起移居美國。他的外祖母希爾瑪•赫利克遜是個出生於挪威的瑞典人,三歲時被父母帶到美國。霍爾貝克與赫利克遜兩家都住在明尼蘇達州的小鎮──圖哈伯斯。約翰和希爾瑪在那裡長大,相遇,兩人在1896年結婚。約翰是一個鑽石礦井的鑽井手,後來他開始經營自家的農場。他和希爾瑪生有五個孩子。老三埃絲特生於1901年,她就是尤金的母親。

尤金的外祖父母,約翰與希爾瑪,1896年

尤金的祖母,梅•范登布姆•羅斯

尤金的父母,弗蘭克與埃絲特,1921年

尤金的父親,弗蘭克•羅斯

  埃絲特從小在她家四十英畝的農場裡長大。她父親以十美元一英畝的價錢買下了這塊地。這是一塊貧瘠的土地,埃絲特曾稱之為「樹樁地」,她還記得她父親用炸藥炸掉地裡的樹樁的情景。隨着孩子接連出世,約翰不得不在鎮上干夜活來增加收入。後來,他養了些奶牛,每日沿街挨戶出售牛奶。

  霍爾貝克家在路德會的教堂裡為他們家的孩子受洗,並讓他們接受路德會的宗教教育。他們家特別重視對孩子的教育。他們送長子傑克念大學,這對他們來說是個很大的負擔,後來,傑克在經濟上獨立以後也還報了他們。雖然霍爾貝克家的孩子裡只有兩個能夠上大學,但他們家的孫子輩與曾孫輩幾乎每個人至少都有一個大學學位。出於自尊,他們家的每個人都期盼着能出人投地。

  約翰•霍爾貝克是個典型的嚴肅而勤奮的移民。他努力在地裡干活,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這實在是一項令人望而生畏的任務,因此他很少有什麼娛樂時間。一次,當他的女兒埃絲特唱着歌從樹林裡散步回家,手裡拿着幾朶花,他立即以他特有的務實眼光對此事加以評價。「音樂和花不可能填飽你的肚子。」他以他那帶着濃重挪威口音的英文對女兒說道。

  在後來的生活中,埃絲特卻抽出時間從事音樂與繪畫(主要是畫花)。但是,由於從小生活在這樣一個勤勞農民的家庭,她終生都是明智而務實的。她所關心的一直是事物與金錢有關的那一面。

  而她丈夫弗蘭克•羅斯卻完全是另一種人。他是那種謙遜、沉默寡言而又和藹可親的人,對生命中的一切都能逆來順受。

  弗蘭克具有法國與荷蘭雙重血統。從他父親那一方來說,他的一位法國祖先曾在拿破侖的軍隊裡服役,後來娶了一個匈牙利的吉普賽人。如果在羅斯家族的人身上流着熱情奔放的吉普賽人的血液的話,這在弗蘭克身上卻根本找不到一丁點影子。

  弗蘭克的父親路易斯•德塞萊特•羅斯從法國移民加拿大,後來到了美國,他在圖哈伯斯鎮開了一家專賣冰琪琳與糖果的店。在他年青時,在一次火車事故中,他的一條腿被截掉了,他裝了假肢。「沒有人為此可憐他,從來沒有人談論這事,」他家的一個成員回憶道,「這只是一件已過去了的事,生活仍照舊繼續下去。」儘管出生於一個羅馬天主教家庭,路易斯卻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支持社會主義。他自稱在十二歲前就讀過新約,這給人以深刻的印象,顯然,他這樣說是為了使人對他所持的無神論思想深信不疑。但是,路易斯對宗教所持的這種態度卻並未阻止他娶一位虔誠的荷蘭天主教徒梅•范登布姆為妻。當時她住在密西根州的馬奎特市。

  路易斯和梅共育有四子,其中一個在十二歲時就溺水夭亡了。弗蘭克是他們的次子,生於1890年。照他母親的意願,他在教堂裡輔了幾年彌撒。梅四十八歲時就去世了,當時弗蘭克只有十四歲,但他仍繼續在教堂裡輔了四年多的彌撒。

  弗蘭克•羅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入伍參軍,他去了法國,回家時已是一個中士了。當埃絲特•霍爾貝克在他父親所開的「羅斯糖果店」裡工作時,他遇見了埃絲特。埃絲特比他小十一歲,剛高中畢業。1921年,他們兩人在圖哈伯斯鎮結婚。弗蘭克着手從事買賣冰琪琳和糖果的生意,當他父親關了自己的店以後,他自己開了一家店。後來,當他第一個孩子艾琳出生的時候,他正在通用汽車公司工作。

  1924年,艾琳二歲的時候,弗蘭克與埃絲特搬到南加里弗尼亞定居,遠離了明尼蘇達州的嚴冬。他們在聖迭戈開了另一家糖果店,專賣「咔咔妙」爆米花,但是這店只有當海軍艦隊進港時才生意興隆。他們最終不得不把店關掉,弗蘭克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在聖迭戈的園林娛樂部擔任管理員。他的工作主要是照管體育場。

  羅斯家在聖迭戈又添了兩個孩子:小富蘭克林,他小艾琳四歲;又過了八年,尤金誕生了。羅斯家的三個孩子都很聰明、容貌英俊,個頭高出常人。

  尤金•丹尼斯•羅斯出生於1934年8月13日。那正是經濟危機最嚴重的時期。羅斯家先前買的股票全部賠掉了,那時他們一家甚至沒有足夠的食物可以填飽肚子。雖然尤金那時還太小,對當時的事並沒有什麼記憶,但是艾琳卻記得他們全家排隊領取救濟面包時的情景。她說:「那時,生活十分艱難,因為沒有錢,這一切都令人難以忘懷。成功與賺到錢是一回事。」埃絲特從小就受教要勤奮工作、生活節儉,現在她簡直勤儉到了極點。她終生都保持着這種生活方式,甚至在艾琳和小富蘭克林獨自生活以後,那時家裡的經濟狀況已經好轉,生活得很舒適,她仍是這樣節儉。她總是將家裡洗滌槽裡的肥皂屑收集起來,重新把它們制成一塊新肥皂,這是她在經濟危機時學會的,她一生從未放棄這一做法。她的孩子從小就受到這樣的教育,從不追求奢侈的生活。

  尤金出世時,弗蘭克•羅斯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由於與哥哥姐姐的年齡差距太大,他就像獨生子那樣地被養育長大。他出生時,父母稱他為他們的「額外紅利」。

  尤金四歲時,他的姐姐艾琳(那時已十六歲)高中畢業,離家就讀於洛杉磯的商業學院。兩年後她結了婚,在以後的日子裡,她很少再看到他的幼弟。在她離家前,當父母在店裡工作時,她負責照看尤金。她後來這樣說:「我記得他是個快活而又討人喜愛的孩子。」

 

一歲半的尤金

復活節時,尤金與小兔子

  尤金仍然在世的祖父與外祖父母在他父母搬到聖迭戈後,也搬了來。路易斯•羅斯在尤金七歲那年去世了,但霍爾貝克家的約翰和希爾瑪一直活到他長大成人。在後來的歲月裡,尤金得到了一件傳家寶──落地鐘,這是路易斯與梅結婚時所收到的一份結婚禮物。尤金生前一直非常珍視這鐘,視之為家族傳統的象徵,雖然它早已不再正確地報時了,他每天晚上仍要按照習慣給它上發條。

 

※  ※  ※

 

  埃絲特是個果斷而意志堅強的人,她是羅斯家無可質疑的一家之主。她在所發生的一切事上都居首位。沒有什麼事能瞞過她。為此,她私自察看孩子們的抽屜,閱讀他們的信件與作文。她是一個嚴格執行紀律的人,對她的孩子們要求苛刻,希望他們成為完人,很少誇獎他們。她從她父母那一代那裡接受了這樣的教育,認為不要太多地誇獎孩子,否則會使孩子變得自以為是。但是,儘管她不會當面誇他們,當他們不在場時,她卻會向親朋好友誇獎他們。她尤其喜歡在人面前誇獎尤金。

  「我們並不是那種感情外露的家庭。」艾琳回憶道。雖然弗蘭克是個熱情而滿有愛心的人,但他卻不擅於表達自己的感情。艾琳說,在她成長的過程中,他從未吻過她。

  「發生爭執時,媽媽總是固執己見,毫不妥協,」艾琳說,「而爸爸總是置身事外。」看起來,弗蘭克似乎毫無主見,只能受人擺布。當埃絲特堅持己見時,這是經常發生的事,弗蘭克總是耐心的聽着,毫無任何反應,一言不發,面帶微笑。他總是小心地避免發生衝突,通常他總是說「行!」,以此表示他贊成妻子的意見。他很少──也許是從不──對人懷有惡意,或是傷害他人。

  尤金對母親的固執己見的反應和他父親一樣,從不提出任何異議。他從父親那裡學會了專心聽母親說話,卻一言不發。埃絲特給家裡定了一套規矩,尤金總是盡力遵守這套規矩。在家人的印象中,他是個「乖孩子」,是個眾人皆知的聽話的孩子。「假如有誰是受人喜愛的孩子,」艾琳回憶道,「那一定是尤金,因為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去做別人期望他做的事,從不頂撞媽媽。」

羅斯全家,左起:弗蘭克、小富蘭克林、艾琳、埃絲特、尤金

  埃絲特後來說:「尤金是我們的喜樂。他爸以為太陽就是從他身上升起來的,他總給人帶來快樂。」

  照他妻子的說法,弗蘭克是個「要求不高的人。他只要和我一起待在家裡就感到心滿意足了;只要能在家裡照管自家的庭院就會使他感到高興。他是個知足的人,在外面,沒有什麼事令他感興趣。他總是找一些卑微的活干,他從不告訴尤金應過怎樣的生活,也不勸他去賺錢。」

  「弗蘭克不是個注重實際的人,」埃絲特肯定地說。「他是個『知識份子』,而我卻是個『務實的人』。」與埃絲特相比,弗蘭克是個熱心的讀者,每天要從頭到尾地閱讀兩份報紙,他總是忠實地訂閱《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商務周刊》和《華爾街日報》。但他讀的書卻不多。

  弗蘭克的柔順,埃絲特的果斷,這必然使羅斯一家的家庭自然秩序被翻了個個。這是尤金成長過程中唯一眞正不利的因素。說句公道話,必須指出是,弗蘭克並非僅僅只是個逆來順受的人。若你仔細觀察他,你就會發現隱藏在他內的堅定的意志力。他雖為人極其靦覥,但卻又極其剛正不阿;他深愛着他人,卻又不知該如何把它表達出來。若是他能在適當的環境裡將這些不為人知的特質發揮出來,一定會成為一個英雄的(正如那個時期的一些平民主義者的書籍與影片裡所宣稱的那樣)。在他晚年時,有幾次(儘管是非常少有的幾次),他也會站出來反對妻子,或至少向她表明自己不同意她的意見,尤其是當他覺得為了他的兒子尤金必須這樣做時。後來,每當尤金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內心都充滿着感激之情。

「獨生子」尤金與父母

  與所有男孩一樣,尤金仰慕他的父親。像許多人那樣,他吸取了父親身上最優秀的品質。尤金倣效他父親的所作所為,從不自我表現。他也是一個「要求不高的人」,至少他不追求世俗的虛榮,對物質的需求也很低。最重要的是,他表現出他父親那樣的剛正不阿。

  從他母親那裡他繼承了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的作風,為人處事略微有些固執,說話清晰明瞭而又生動有趣,經常使用一些土語,卻又能讓人完全理解其含義。他從他父母那裡繼承了上一代美國人所特有的誠實、正直與坦率,這使他後來能夠洞徹各種不同形式的偽善。

  在尤金身上,父母的這些影響──無論是好是壞──全部都沒有失落掉。就如其他人那樣,家庭與社會大環境的影響加上他自己與生俱來的特質共同塑造了他這個人。但是在這樣的家庭背景裡還蘊含着另一種不可預知的因素。誕生在這個美國平民老百姓家裡的彷彿是一個貴族。就某種意義而言,尤金與他家的其他成員完全不同,儘管在他兒童及青年時期這種不同還不像後來那樣的明顯。這種不同首先表現在:他是個與眾不同的擅於思考而又沉默寡言的孩子,他的行動極有節制,這在他這個年齡的男孩身上是極不尋常的。

  「尤金從小就是個嚴肅而又好學的孩子。」他母親曾這樣說過。他聰明過人。人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在同齡的孩子前,有時甚至在成人前,所表現出來的迅速把握事物眞相的能力。他的一位小學老師曾這樣談論他說:「當他走進教室時,我感到必須抓緊時間。為了不浪費他的時間,我感到必須立即開始上課。」

  尤金生來沉默寡言,勤奮好學,但這並沒有阻止他參加一些通常為美國孩子所喜愛的娛樂活動,諸如玩牛仔游戲,記下棒球比賽的積分表。他是童子軍的成員,他的訓導員恰巧是著名演員格利高里•派克的母親。他六歲時開始上鋼琴課,這一直要持續到他上大學。在他十到十二歲期間,他擔任他所在小學的交通巡邏警,在他母親的記憶裡,他對這一職責非常盡心盡力。在他小學畢業時,他獲得了受人尊敬的「小隊長」榮銜──這正是他父親在軍隊裡所獲得的軍銜。【漢譯者注:在英語中,警察「小隊長」與「中士」是同一個英文詞彙「sergeant」。】

小牛仔──尤金

  尤金非常喜愛大自然。在他上初中的三年裡,每年暑假他都報名參加初級科技學校舉辦的暑期動物學課程,這一課程是由聖迭戈的自然歷史學會贊助的。作為課程的一部份,他得以在著名的聖迭戈動物園裡直接獲得有關動物的知識。由於他家臨近大海,他對海洋生命有着特殊的愛好,他在自己的壁櫥裡收藏了章魚以及其它海洋生物的標本。他還有一些蝴蝶的標本。他酷愛夜空,這激起他的靈感:他在自己臥室的天花板上按照不同星辰的實際位置畫上點點繁星。

  星期五晚上,他和父親一起步行到鄰近的圖書館借書。這是每星期的慣例──他們在晚上外出。每次他都滿載而歸。暑假期間,他會參加圖書館的「假期讀書俱樂部」。

  尤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讀查理•狄更斯的小說。他特別喜歡《匹克威克外傳》,這本書使狄更斯一夜成名。他母親還記得他讀這本書時放聲大笑的樣子。到他該上床睡覺的時候,母親會闖進他的臥室,強行把燈關掉。晚上,她會被咯咯的笑聲吵醒。她走進兒子的房間看個究竟時,會發現他正打着手電在被窩裡繼續看書。

  尤金有一條名叫「迪托」的小狗。迪托並不怎麼聰明伶俐,但它卻是尤金的寵物,尤金特別喜愛它。他會看着迪托的眼睛出神。當迪托被汽車壓死時,尤金傷心地放聲痛哭。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死亡。大家都以為他對此的反應未免太過份了。有人這樣說:「這樣愛一條狗,實在是太不尋常了。畢竟那只是條狗啊!」

  小尤金不但有着非同尋常的可愛天性,他還有着強烈的宗教傾向。他的母親是個經常上教堂參加禮拜的新教基督徒,非常支持他。他父親自從十八歲以後就離開了天主教會。沒有人談論此事,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儘管弗蘭克•羅斯並不像他父親那樣反對宗教(其實他從不反對任何事物),但他也從來不鼓勵別人上教堂。他晚年時加入了基督新教,但是照埃絲特的說法,這只是為了讓她高興而已。

  艾琳回憶道:「小時候,我們和媽媽一起去不同的教堂做禮拜,有路德會的、浸信會的、衛理公會的、以及長老會的教堂,媽媽總是在唱詩班裡獻唱。由於她與教牧人員意見不合,所以我們常常去不同的教堂參加禮拜。」

  尤金孩提時在他家附近的一間長老會的教堂裡參加聖經學習班。他的父母經常對他的聖經知識感到驚奇,他能背出大量聖經章節,隨口就能引述聖經上的話。根據他母親的回憶,舊約艾斯提爾傳和撒穆伊爾傳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上初中二年級時,他完全主動地要求在一間衛理公會的教堂裡接受洗禮與堅振禮,成為一個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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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左四)與童子軍成員

  尤金在高中時就不再對宗教感興趣了。「尤金根本就沒有什麼宗教信仰可言。」他那時期的摯友沃爾特•波默羅伊這樣說。為了彌補這種宗教上的缺失,他孜孜不倦地尋求科學及數學(生物學、代數、三角幾何等)的知識。「我們上高中時,人們以為科學能拯救世界,」沃爾特解釋說。「絕大多數準備上大學的人都希望將來能做個科學家、物理學家、工程師或醫學博士。」

尤金與迪托

  聖迭戈高級中學的學生來自各不同民族,學生大部份來自中低收入的家庭。上大學預科班的學生人數在學生總人數中所佔的比例相對來說比較小。這些報考大學、學業有成的人在相同的課外小組裏一起共同接受相同的大學預科課程,但是在他們之間,社會地位的差別是十分明顯的。他們中絕大多數人來自城裏上層社會的富有家庭,這些人形成了一個主流團體。而另外六七個來自中層或中低階層家庭的男孩、三個猶太學生以及一個墨西哥人的後裔組成了另一佔少數的小團體。尤金與沃爾特屬於後者。

尤金(左一)與聖迭戈高級中學的同學

尤金在去郊游的校車前

  來自富有家庭的那個團體的成員在學生中十分活躍,參選班干部,參加學校的各準大學生聯誼會類型的男女社團。雖然他們對其他學生十分友善(「畢竟你是有投票權的啊!」沃爾特說),但是他們通常只和自己圈子裏的人來往。他們是校園裏的社會精英。

尤金(右二)與一起郊游的夥伴們
詹姆士•科諾特攝

  那個小團體的成員由於彼此間在音樂、文學與藝術方面有着共同的愛好,因而結合在一起。午餐間歇期間,這些男孩會聚在一起,彼此討論讀過的書或喜愛的古典音樂作品。他們從不聽他們那個時代的流行音樂。(「我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竟有這樣的事物存在。」沃爾特回憶道。)雖然尤金和其他一些人具有運動的天賦,他們體育課的成績是「優秀」,但是他們卻並不想參加團體運動。沃爾特說:「我們就是現在被稱為『書呆子』的那種人。」

尤金(右)在體育課上

  尤金所在的那個團體的學生都博覽群書,在他們那個年紀就已具備了卓越的文化藝術修養。沃爾特因自己是這個團體中的一份子並從中學會了許多東西而深感慶幸,因為在上高中之前,相對而言,他較少接觸文化藝術領域的事物。那三個猶太男孩從小就喜愛古典音樂,並對此有着深刻的見解。他們極其推崇莫扎特、貝多芬與勃拉姆斯,卻很少談及現代的作曲家。而另一方面,沃爾特喜愛的是現代的作曲家,因此經常與其他人發生爭論,比如,到底誰的作品更具藝術價值?是德彪西呢,還是勃拉姆斯?

  在這些討論中,尤金持怎樣的立場呢?「比起現代音樂來,他更喜歡古典作品。」沃爾特說。「但是他什麼都聽,並非只聽古典音樂。他總是不急於做出評論。」

尤金(左二)與夥伴們
詹姆士•科諾特攝

  那時,尤金最喜愛的音樂作品是普契尼的歌劇《托斯卡》最後一幕的一段詠歎調。在那一幕裏英雄即將被處決,他給他心愛的人寫了一封信,開頭是這樣的:「群星閃耀……」尤金特別喜愛聽由費魯奇奧•塔格利阿維尼所唱的這段詠歎調的唱片。「我們一起聽了許多遍,」沃爾特說,「讚歎不已,我們都認為那實在太棒了。」

  當團體的朋友之間在一些知識問題上彼此爭論不休時,尤金通常並不發表自己的意見。沃爾特說:「他多半只對他人的意見加以評判,如果你在辯論中有什麼疏漏,他會立即予以指出。他是我們當中最沉默寡言的人,很少提出自己的見解,卻喜歡對他人的意見加以反省,因此他更像是個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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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金高中時學習十分刻苦,她母親說:「他常熬夜讀書。」一次埃絲特對他說:「照你這樣地學習下去,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非常聰明的人。」而他卻回答道:「我並不想成為一個聰明人,只想成為一個有智慧的人。」

  「尤金生來就是個聰明的人,即使他什麼課都不上,考試也能得到『良好』的成績。」沃爾特為此作證,「但是他比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更勤奮好學。無論他着手做什麼事,都非常認眞仔細。若是老師讓我們寫一份科學報告,對於所研究的問題的方方面面,他都會深入地加以研究。他有一套分析事物的方法。他總是不急於得出結論,這在化學上特別有用,因為他會認眞觀察實驗的每一過程,然後再給出結論。」

  用他那只比他小七歲的外甥邁克•斯考特的話說:「尤金的學習成績極其優異。他是個超出常人的天才。」有時,他的成績遠遠高出其他學生,以致只能給他一個人「優秀」的評分。但是與此同時,他仍表現出他父親的特質。他母親後來記起他曾說過這樣的話:「決不要讓人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

  尤金的外甥女賽莉•斯考特這樣回憶他說:「對我來說,他一直是我的金舅舅。他很少說話,完全是個學者。他總是為人師表,待人總是極有耐心。甚至在他還很年青時,他就具有某種內在的沉着冷靜的素質,這使他顯得與眾不同。作為一個年輕人,這些與眾不同之處可能讓他顯得有些憂鬱,直到他找到他眞正的歸宿為止。」

  「我還記得一件與書有關的事。每逢節假日,金舅舅會和大家一起共進晚餐,吃完飯後,他就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間看書。我也很愛看書,一天他發現我在他的房間裡看他的書。(那時我才九、十歲的樣子,因為被他『抓住』,感到有些害怕。)他問我最喜歡讀哪幾本書。那裡有兩本阿爾伯特•佩森•特修恩寫的書──《一條名叫奇普斯的狗》和《查理》。於是他告訴我:假如我下次去他家時還記得這兩本書的書名與作者姓名的話,它們就歸我了。多年來,我把這兩本書讀了好幾遍,並把它們唸給我的女兒們聽。直到現在,我還留着這兩本書。」

  尤金與沃爾特一起參加了高中的德語小組、化學小組與象棋小組。在德語小組裡以及上德語課時,大家以他名字的德語唸法叫他「歐根」。沃爾特將「歐根」的諧音與普希金所寫、柴科夫斯基譜曲的俄國著名敘事詩《葉甫蓋尼•奧涅金》聯繫在一起,就這樣,沃爾特開始在課外這樣叫他。【漢譯者註:「葉甫蓋尼」是「尤金」一詞的俄語唸法。】高中畢業後,尤金仍使用這一綽號。他上大學時給昔日的好友寫信時,仍會署名「歐根」。

  高中時期,尤金表現出非凡的語言天賦,他不但學德語,還學法語和西班牙語。當他畢業時,他可以用德語寫詩。他的數學也極為出色,沃爾特把它歸因於:數學不但需要一個擅於分析事物的頭腦,還是一門需要進行大量反省的學科。尤金的數學老師希望他終生都從事數學研究,稱他完全可以獲得大學的獎學金。

  尤金的英語老師巴斯克維爾先生也對他及他的前途非常關注。巴克斯維爾先生鼓勵他過一種自由自在的追求藝術的生活。他喜愛音樂,對西班牙浪漫詩歌情有獨鐘。除此之外,他還介紹尤金讀美國自然詩人羅賓遜•傑弗斯的詩。羅賓遜是一個反對社會與戰爭的詩人,在當時,他的這些言論還不是時尚。

  尤金高中時期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後來他說,當時他並不完全理解領悟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的深刻內涵。

  「尤金從不把時間花在瑣碎的事務上。」他母親這樣說道。高中學生的那些毫無意義的消譴活動,以及學校盛大的典禮,對他來說簡直無聊透頂。邁克•斯考特記得,尤金從來不想學開車,更別提買車了,對此他感到大惑不解。那個時代的人都想方設法要得到一張汽車駕駛執照。尤金感到甚至連他的好友沃爾特也不是個十分嚴肅認眞的人。對於沃爾特的徹夜狂歡,「像雙蝴蝶似的」滿街游蕩,尤金是不贊成的。隨着高中畢業實習與畢業典禮的臨近,(在盛大的畢業典禮上他們要面對所有為自己的孩子的畢業而備感驕傲的父母,)尤金卻不希望人為了應租用什麼樣式的禮服這樣的事來煩擾他。

  但是,尤金卻參與了即將在畢業典禮上演出的話劇的創作過程。他和其他十二個學生,在老師的指導下,共同創作了劇本,他還在劇中扮演了一個角色,並負責分發門票。這齣話劇名為《長高了一些》,是為搏取學生的父母親友的歡心而創作的,他們將要參加畢業典禮並作為觀眾觀看這齣話劇。這齣話劇表達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仍極盛行的美國人的夢想,在肯定史懷哲的人道主義服務人類的精神同時,對包括家庭、宗教(在理性範圍內的)、經濟與職業進步、責任心以及努力工作等各方面的人生理念給予高度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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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2年6月,尤金畢業於聖迭戈高級中學。他名列班上的第一名。在他的高中年鑑上,他的同學這樣寫道:「天才尤金……祝你好運,不要給愛因斯坦造成太大的競爭。」他得到了幾份獎學金,最大的一筆是由喬治•弗•貝克為感激他的數學老師的熱情支持而設立的獎學金,總計四千美元。尤金接受了這筆錢,他對此並未大肆張揚。他的母親發現了這筆錢後,欣喜若狂地問他:「獎學金證書在哪裏?」「在抽屉裏。」他平靜地答道。後來,當他母親想起此事以及與此類似的其它事件時,曾這樣談論他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如此謙虛的孩子!」他甚至將其它金額較小的獎學金全數退回,他這樣解釋道:「我的錢夠多了。」

  這一時期,尤金對未來的生活還沒有一個確定的想法,只計划前往南加里弗尼亞的波莫納大學繼續深造。(後來,他的數學老師得知他並未主修數學,深感失望。)「無論尤金做什麼,都一定會取得成功。」沃爾特說,「但他還沒有全身心地投入某一領域內。他需要從事某種能夠振奮人心的事。」

  聖迭戈有許多峽谷,有些峽谷裏長滿樹木叢林,遍地野草叢生。羅斯家的那棟不起眼的城郊住宅就坐落在這樣的一個峽谷裏,當地人稱之為「杜松峽谷」。尤金經常獨自一人進入峽谷深處研究大自然,如果他在夜晚去的話,他會抬頭凝視樹林上面的星空。沒有人知道他在這些獨處的時候想了些什麼。但是,從不久之後他生活上所發生的轉變來看,可以這樣說:在他長時間的漫步於峽谷之中的時候,他不僅只是在思考問題,他的內心正承受着某種痛苦。俄國偉大的科學家,新殉道聖人帕弗羅•弗洛倫斯基神父曾這樣說:「偉人們注定要遭受來自外部世界的苦難,同時他們還會受到來自其自身的內在痛苦。古往今來的偉人沒有一個例外。」尤金不久就陷入了無以名狀的內在痛苦之中,這是由於他的整個存在與他周圍的世界隔離開來的結果。由於他的理智讓他認識到存在着一些超越他人之上的事物,因此,他對早已經驗到的那些普通事物很厭惡,這使他深受困擾。他期待着獲知更多的事物,他想要繼續向前,但是該何去何從呢?在他身上烙有高貴的印記,這使他不會在較低級的物質事物──現世的事物內尋求達致圓滿。

  「尤金有一雙能洞悉事物奧秘的眼睛。」沃爾特回憶道。「你決不會注視這雙眼睛,因為它們將在你內燃燒。彷彿他總是想要看透一切事物似的。對我來說,他總是像一隻就要冒出熱汽的茶壺。你知道壺裏的水已燒開了,你等着熱汽從壺嘴噴出。但是他卻不是這樣的。他總是十分沉着冷靜,靜觀事物的發展,期待着能以他所吸取的做些事。」

  尤金成了一個思想家,一個熱愛智慧的人,他需要回答「為什麼……?」。無論答案是什麼,他都要親身經驗它並把它活出來。他甚至在那時就已經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或者更好說是體悟到了這一點。這決定了他的一生,直到他去世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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